太、祖曾言:“见烈雨刃,如朕亲临。”
即便如今谢家早已不复开国之初,一手遮天的赫赫声威,也足以令皇帝都忍让三分。
季春霖万万没有想到,镇国公谢郢还未至暮年,便已将此物传与世子。
“烈雨刃”意义非凡,镇国公府极少出示此物,此次竟为一介布衣再现于世人面前,大车店内一时间哗然。
“不知季大人可还认为我不能过问此事?”谢辰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季春霖,语气冷得令人在夏日都能打个冷颤。
“下官不敢!”季春霖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不再理会闲杂人等,谢辰令他起身,站在一边旁观,自己亲自主审。
“奎山镇钱富娶有一妻六妾,第一任妾室和妻一同进门,不出两年就对外宣称病死了,半年之后你纳了第二位,也没有活过三年。”他先钱员外说道,“就这样,你断断续续纳了六名妾,每一位都出生贫寒,离奇暴毙。而你的妻子,直到五年前才有孕,生下孩子之后不久亡故。”
“别人都说你命硬克妻,但实际上这几人是如何丧命的,你应该心知肚明罢。”谢辰每说一个字,钱员外的脸就白一分。
他肥胖的脸颊抖了抖,开口道:“世、世子明鉴,克妻一事小民是实在没有办法,多年以来请了无数法师方士都无法破解。我说亲的人家都是合过八字的,早已讲明实情,双方你情我愿,怨不得小民啊。”
“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谢辰冷笑一声,“段忠,传蒋氏与奎山镇前任仵作。”
段忠应了一声,很快从后堂带进来两个人,一人年近六十,精神抖擞,双目有神。另一人蓬头垢面,畏畏缩缩,看到大堂里站着这么多人抖着腿想缩到角落里。
不过,在注意到站在大堂中央的钱富后,蓬头垢面疑似乞丐的人忽然大叫一声,疯了一样地扑过去,口中尖叫道:“你这个畜生,还我儿命来!还来!”
钱员外没有反应过来,肥胖的身体又不灵活,被乞丐当头一抓,脸上立刻多了五条血痕。
“你这个疯妇!快放开我!来人呐,快把这个疯子给我拉开!”他痛得嚎叫一起来,让自己的打手赶紧把人拉开。
愣住了的众人这才上前去将二人分开,打手们还想动手教训乞丐两下,谁曾想一直当个壁花的尹宿抬脚上前,把人高马大的壮汉打手一掌一个打倒在地,翻滚到墙角才停下来。
何氏与尹宝儿眼睁睁地看着,曾经在他们眼中懦弱可欺的尹石头,眨眼之际就把他们畏惧不已的打手打得口吐鲜血,半饷都没有爬起来,简直不敢置信。
“蒋大娘,您先冷静一些,泠悦答应过会想办法为您讨个公道,就必然会履行诺言。今日镇国公世子在此,您有何冤屈尽可道来。”段泠悦走到乞丐身边,和颜悦色地轻声安抚。
被打手们推到在地的乞丐抬头看了她一眼,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有了些许光亮,终于缓和下来,讲述起自己的冤屈。
许是很久没有好好讲过话,蒋氏说话声音沙哑难听,断断续续,还有点结结巴巴,可话语中的意思是个人都能听得明白。
蒋氏早年丧夫,夫君死时留下一个遗腹子,她与丈夫情深意笃,也不愿再嫁,便独自一人抚养儿子。
一个没有什么本事的女人,靠着家中两亩薄田和做点女红辛辛苦苦带大儿子,省吃俭用攒聘礼,等到了官府规定的年纪仍旧娶不起妻。
家中交不出罚银,为了儿子不被官府带走,也为了让儿子过上好点的生活,她听信了镇上赵媒婆的谗言,同意将儿子许给钱员外为妾。
一开始一切都很好,儿子在过节的时候还能回家看看她,或者托人给她带些吃用的东西,告诉她在钱家的日子还算不错。
半年不到,儿子逐渐开始没有了音信,她放心不下,收了地里种的菜,送去钱家。下人们凶神恶煞地让她在进了院子,却不允许进儿子的屋子,母子两个隔着门说话。
“做娘的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孩子。”蒋氏哭诉道,“我当时就觉得他的声音不对,像是大病初愈的人,没有气力,我再三追问,他却不肯说。”
待蒋氏看望儿子回去之后,不久就传来噩耗,她的儿子不慎从高处跌落,死了。
钱家人说他是登高赏景,不小心从三层的阁楼上摔下来摔死的,蒋氏却是不信,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从来不敢去高处,站得高些便会腿软,怎么会自己去登高赏景。
她去钱家大闹了几次,都被赶了出来,愤怒之下便报了官。
奎山县令接到案子后,派仵作查验过,最终认同了钱家人的说法,将蒋氏儿子的死盖棺定论。
可不知是不是母子之间冥冥中自有感应,蒋氏始终不信钱家的话,她变卖了家中唯一的田地,以乞讨度日,每日蹲守在钱家门前,只求能寻到蛛丝马迹。
蒋氏儿子是钱员外第二房妾室,此后钱员外又陆续纳妾,每个妾室用不了多久都会意外暴毙,无一例外。
“为了能找到这个畜生杀人的证据,我在钱家靠近后山角落的茅厕附近挖了一个狗洞,晚上就会偷偷钻进钱府。”蒋氏瞪着钱富的眼中满是恨意,“有一次,我亲耳听见他用棍棒鞭子毒打自己的妾,自此之后,那孩子凄惨的求饶声每日都回荡在我耳边,让我想起我的儿是不是也曾遭受过这样的对待。”
不知道是不是蒋氏挖的洞被人发现了,后来钱家加强了防范,她再也没能溜进去过。不久,钱家又传出了妾室暴毙的消息,她知道,那个孩子被钱富虐待死了。
章节目录 沉冤昭雪
长期丧子之痛和不能为儿子讨回公道的心理折磨,令这个妇人渐渐变得有些疯癫,可在质控罪人的时候,她的思维变得异常清晰。
“世子冤枉啊!小民冤枉!世子不要听这个疯妇胡说八道!”钱富听蒋氏说完,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不停哭喊。
“住嘴!是非曲直很快就有论断。”谢辰极具威慑性地一声呵斥,让大堂瞬间恢复安静,“奎山镇前任仵作,你曾为蒋氏儿子验过尸,把你查验到的结果原原本本说出来,若敢作假,定斩不饶。”
如果蒋氏所言不错,那便是六条人命,谢辰刚看到信笺时的怒意又开始翻腾。
与蒋氏一同来的人便是当年查验的仵作,他上前两步,在谢辰面前不远处跪下,朗声道:“回禀世子,小人当年给蒋氏之子验尸,尸体存在许多旧伤,死因也确实并非高处坠亡。”
“你可知推翻自己之前的查验结果,是何等罪名?!”季知府怒不可遏地看着这个老仵作,怒斥道。
仵作脊梁挺得笔直,头重重地磕了下去,“当年之事,小人有所顾及,未能坚持自己的推断结果,这么多年一直心怀愧疚。就算后来小人如何兢兢业业,也一直不能心安,今日总算可以了结小人长久以来的心结。”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举过头顶,“此乃当年验尸的文书存档残页,小人偷偷藏起,本以为会带到棺材里。想不到天理昭彰,终有报应。”
仵作拿出的证据坐实了蒋氏的说辞,并将当年县令收受钱员外贿赂的事情一并捅了出来。原本只是看热闹的客人和老百姓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亲眼见证了一场掩藏了十多年的冤案。
邺城知县早上预备去找段三小姐谈谈她家大肆收购产业事宜,到了才听说三小姐去了城外大车店,还约了谢世子。
杨衡做县令多年,始终难以再进一步,自段家来到邺城,城中再无乞丐流民,他很有先见之明地抱住了段家这棵大树,呈上去的政绩也越发好看许多。
段三小姐不在家,还约了谢世子,这个简直就是天赐良机,可以与镇国公世子更加拉近关系。他想也不想,就让人赶往城外。
等杨衡到的时候,大车店门口已经围满了群情激愤的百姓,有人带头在高喊:“此等行径禽兽不如,应该拉出砍了!”
“这员外怎么能如此狠心啊,谁家的孩子不是爹生娘养。”
“这事儿都要怪那个县令,要是没有这些贪官,哪至于后面还有那么多人接连受害。”
县令杨衡眉头一皱,以为是在骂自己,心中暗自思量:自己一直都规规矩矩办事,除了为了点政绩谄媚了些,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啊。
他身边跟着两名衙役看不过眼,上前挤出一条通道,嘴里喊道:“都让让,都让让,邺城县令驾到,快把道让开。”
百姓们一看是衙役来了,往旁边避让出一条道路来,杨衡整了整衣冠,沉着脸往大车店里走。
等跨进店门一看,差点没晕过去。
谢世子端坐在主位之上,下面跪倒一片,只有段家人和一个年轻小伙子还站着,其中跪着的人就有他的顶头上司,邺城知府季春霖。
“下官不知世子爷在此,多有冒犯,还请世子恕罪。”杨衡一见场上气氛不对,季春霖都跪下了,这个阵势显然是世子发怒了呀,不管怎么样,先请罪再说。
谢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有迁怒,“杨县令,你来的正好,今日这案子就交由你详细审查,若有丝毫隐瞒小心你项上人头,本世子会亲自查验。”
他环视一圈大堂众人,高声道:“邺城知府季春霖,纵容包庇亲属行凶,执法不公,不堪重任。我已写好奏章送往京城,知府一职由县令杨衡暂代。”
“回禀世子,钱富杀害妻妾之事,下官实在是不知情啊。”季春霖听见自己乌纱不保,连连喊冤。
被接连出现的变故惊呆的尹宝儿也回过了神,跟着一起喊冤:“草民也不知此事啊!求大老爷开恩呐!”
何氏无法开口说话,急得在一边直呜呜,想跪爬过去抓谢辰的腿,被段家护院一把按了回去。
谢辰偏过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烈雨刃”,眼尖的杨衡注意到他的动作,跟着瞥了一眼,跪地那叫一个利索,“下官杨衡领命,定将案情查个水落石出。”
杨衡丝毫不怀疑谢世子说话的真实性,就算真的皇帝追究下来,也有镇国公府顶着不是。
烈雨之刃,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不出三日,代知府杨衡彻查奎山镇钱家命案有了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