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不——他几乎可以确定,她不是在说谎,而是真的病了。
那种细碎无声的折磨,把她灵魂里那些植物般辛辣又鲜活的特质统统摧毁,徒留一具躯壳,安静地,死气沉沉地站在他面前,让他的心像被刀割斧凿一样疼。
阮北宁呼吸一窒,慢慢捧起南安受伤的左手,忍了许久的眼泪一滴滴落进层层包裹的纱布里,同时刺痛了两个人。
“对不起……是我没用,我没有照顾好你,都是我的错……”他一开口,立刻带出轻微的哭腔,随后就演变成不可抑制的抽泣。
他应该再敏锐一些,至少应该再细心一些,应该发现她淡漠背后的痛苦,发现她飘忽的眼神里那些漆黑的底色。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妹,几乎每天|朝夕相对,只要他稍微注意一下,事情或许就不会变成这样,他的南安就不会离他这么远。
可他什么也没有察觉,任由她日日夜夜被疾病啃噬着精神,肉身与灵魂都衰败至此。
清晨的阳光还蒙着淡淡的雾气,在阮北宁颤抖的肩膀上抹了一层油画般的暖色,而他却如同落入千尺寒潭,全身的血液都凝结成冰,丝毫感觉不到温暖。
南安叹了一口气,踮起脚,把脸埋进他温暖的颈窝,沉默良久,才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呜咽出声。
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母亲,纵然未来可能还会有更多的人走进她的生命里,抚慰她的孤独,读懂她的沉默,与她缔结深厚的情谊,但是人生海海,能够让她安心依靠的,只有一个阮北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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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回来的那天也下着雨,公交车上挤满了人,南安捏着薄薄的病历本坐在最后一排,时不时被前排乘客湿漉漉的雨伞戳痛胳膊,却连躲避的力气也没有。
车窗外暴雨如注,雨声潺潺,一点点灌进耳朵里,把心理医生留在脑海里的话冲刷成一串杂音,只剩下一个冷冰冰的名词在一遍遍回旋——
重度抑郁症。
原来如此。
那些想哭却哭不出来的委屈,像钝刀子割一样闷闷的痛,必须靠烟草才能缓解的压抑感,那些沉默,敏感,易怒,原来都是因为身体里埋了这样一颗炸|弹。
周围人声鼎沸,她却感觉四面是海,孤立无援,只能安安静静落入水中,一直坠落到漆黑的海底。
回家的时候,阮北宁还在做饭,厨房里时不时传出切菜的声音,燃气灶火焰升腾的声音,夹杂着葱姜蒜在油锅里爆出的香味,那是家的声音和气味。
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又的的确确有了那么一点不同。
她带着满眼氤氲的水汽走进客厅,把身体抛进柔软的沙发里,听着锅碗瓢盆叮当碰撞,只觉得恍如隔世。
人生只能这样了吧。
南安这样想着,慢慢从阮北宁的怀抱里挣脱,抹去两颊的泪痕,把手里的房产证塞到他手里:“你去念书吧,我真的太累了,要在家里好好休息。”
是太累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一下也不想再挣扎了。
她转过身,沿着楼梯往上走,烟灰色的裙摆绣着一圈银色的波浪纹,被凌乱的脚步割裂成无数道闪着光的破碎伤口。
阮北宁呆呆地看着她走进房间关上房门,心口一阵绞痛,痛得他站不住了,慢慢弯腰蹲下去,眼泪顺着指缝砸在满地破碎的瓷片上。
过了很久,久到厨房里的雾气全被阳光蒸干了,他才放下手里的房产证,一边流泪一边收拾脚下的残骸。
甜白瓷的小碗碎成三片散落在门边,一片一片拾起,按照破开的纹路摆放,很快就能拼回原来的样子,可是一地狼藉中,他怎么也找不到南安遗失的那些碎片,怎么也拼凑不出记忆里那个笑意盈盈的小女孩。
盛夏的阳光洒满整个屋子,客厅半开的窗户被擦得一尘不染,每一块玻璃都亮晶晶的闪着光,清晰地映出窗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桑娆抱着刚买来的西瓜静静站在窗户边上,直到屋子里的阮北宁扶着门框站起来,才迅速背过身躲到墙后。
沉甸甸的西瓜被随手放在脚边,往前滚了半圈就稳稳停下来,她抱着膝盖蹲在屋檐下,眼眶被额前的碎发刺得生疼。
她一向伶俐通透,长了副水晶肚肠,听得这一段,再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低着头,从肺腑深处叹出一口气。
今年的夏天,实在太难熬了。
口袋里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是萧倦发来的消息:跟北宁说一声,今天也有事,中午不回去吃饭了。
桑娆吸吸鼻子,飞快打了一行字,犹豫片刻,又一个字一个字删除掉,最后只回了一个“OK”的表情。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厨房隐约传出的水声,她扯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调整好面部表情,抱着西瓜轻轻拍响了门板。
“北宁北宁,快开门,我跟你说,我买了个超大的西瓜!肯定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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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雨季过后,路边的大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被雨水洗得闪闪发亮,随着微风沙沙作响,翻起深深浅浅绿色的波浪,远处的路口飞快驶过一辆单车,少年洁白的衣角在风中微扬,呼啦啦地飘过锦城日渐老旧的主街。
路过红绿灯,往前一百米有一家肯德基,绕过肯德基,顺着林荫路一直往前,终点是一条弯弯的小巷。
萧倦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渐渐放慢车速,在巷口的大树旁停了下来。
烈日如火,树梢的夏蝉扑棱着翅膀躲到阴凉处,连叫声都恹恹的,他锁了车,沿着脚下的青石板往前走,最终停在巷子尽头一座破败的小院前面。
陈旧的院门虚掩着,院子中间支着一根竹竿,几条艳色的衣裙随着微风轻轻摆动,为黯淡的小院添了一抹微弱的鲜活气息。
萧倦悄悄走到门口,透过门缝朝里面张望,像个形迹可疑的小偷。
空气中弥漫着干净的洗衣粉的香气,和门板上散发的腐朽气息混合在一起,熏红了他的眼。
眼泪欲落未落的时候,屋子里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童音,苏铭掀开门帘跑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一本作业,正扯着嗓子朝院子里喊:“姐姐,姐姐,我写完啦!”
萧倦捏紧拳头死死抵住嘴唇,憋得胸口生疼,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拿过来让我检查一下。”
一抹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隔壁房间的窗边,他只看了一眼,就一侧过身子,把自己藏进微凉的树荫下。
她瘦了很多,棉布裙子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锁骨细得像两根筷子,巴掌大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像一朵被抽干了水分的栀子花,憔悴地弯折在阴影里。
萧倦靠着身后粗糙的砖墙,嘴唇紧抿,强忍住喉头破碎的呼唤,听见她在轻声细语地纠正苏铭作业里的错误:“这里写错了,去把橡皮拿过来,姐姐帮你擦掉,你再重新写一遍……”
太阳渐渐升高,灼人的热浪从地面升腾起来,萧倦站在原地,大汗涔涔而出,一直站到被烈日晒得口干舌燥,眼前出现恍惚的眩晕感,才扶着墙慢慢走出巷子。
如果人生也像写作业那么简单,该有多好。
写错了也不要紧,错几次都不要紧,手边的橡皮擦随时可以擦掉错误,让他重新填上答案。
可是感情却更像是下棋,落子时要坚定不移,满盘皆输时也要无怨无悔,因为一切都是他情愿。
那么苏韵,你呢?你有没有一点点后悔,后悔曾经那样不管不顾地奔向我,然后又那样毫不留情地舍弃我?
他一遍一遍在心里这么问着,却再也没有勇气推开身后的那扇门,亲口问一问那个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