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嬷嬷一听,快要闭过气去。
刘嬷嬷还算冷静,扯着嗓子说:“玉翩然,你还挺会耍小聪明,你和我们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哪怕你在公司上班,领导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现在你在宫中这么不尊敬皇后娘娘,还不觉得自己有错,你这小丫头的品性真是烂到骨子里,救也救不回来了!”
“确实如此。”玉翩然握着麦克风,笑道:“但是公司领导召集下属开会,如果他有事不能来,也不会让所有人朝他的空位子顶礼膜拜吧?嬷嬷们,你们如此‘尊敬’皇后娘娘,仿佛在侍奉佛像一样……”
“在我们心里,皇后娘娘就是我们的神。”宋嬷嬷粗暴地打断她的话。
“神佛都是住在天上的,皇后娘娘只是个凡人,你们这么想让她住在天上,据我所知,凡人升天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
她的声音经由麦克风的传播,散落在宫廷的每一个角落。
宫里郁郁葱葱的林子里发出簌簌的轻响。
在场的宫人们无不白了脸色,更加一声也不敢吭。
庄庄蒜赶紧捂住她的嘴。
“好啊玉翩然,你敢咒皇后娘娘!”
“别再跟她多说了。”刘嬷嬷的脸上露出了气急败坏的表情,“这死丫头牙尖嘴利,总是被她绕进去,再这样事情就不好了。”
玉翩然眼见这对老年姐妹花朝她冲过来,第一反应是抬起胳膊,把麦克风高高举在头上。
庄庄蒜见势不妙,虽然胆怯,还是咬着牙站在玉翩然身前,“你们……你们别过来啊!”
谁会听她的话。
“哇!你都是我姥姥的年纪了,怎么打人还抓人头发啊!”
“玉翩然,我是嬷嬷,你只是个小宫女,你竟然还反过来抓我?撒手,撒手!”
“我的妈呀,我怎么一手的黑色素啊……嬷嬷,您要是刚、刚染的头发,干嘛跟我和糊糊打架呢……回去了还得重新染头发,多伤发质啊……”
宫人们目瞪口呆。
站在两个嬷嬷身后的几名宫人,看着现场鸡飞狗跳的样子,虽然听见嬷嬷们让他们上前帮忙的命令,可一看架势,就又缩回了脚。
瞧瞧站在打架C位的玉翩然,哪是小宫女,分明是头小野狼啊,嬷嬷的拳打脚踢她悉数躲过不说,随便拨两个老人家几下,就能让她们哎呦哎呦地直叫唤。
身处风暴中心的玉翩然没想到嬷嬷们如此身强体壮,缠斗中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她努力地跳起来,麦克风就在此时从手中滑落,在空中以抛物线的轨迹一路向下,最后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宫人们视其为豺狼虎豹,哄地一声急急地往后退去。
一个人赤着脚,迈着轻盈的步子,径直来到这支孤零零的麦克风前,微微俯身,把它捡了起来。
宫人们好奇地去看这位胆大的来人是谁,却在瞥见她容貌的瞬间,如同看见妖魔鬼怪似的,又是往后退了几步。
来人拍了拍麦克风,“喂”了几声,“嚯,居然还是好的,质量不错。”
她的声音像乐手敲击在三角铁上发出的声音,很细,带来的穿透力如石子投湖引起的一圈圈涟漪,听得人觉得嘴里似含了块糖,想一口吞进去,却还想含在嘴里再品一品。
台阶上撕打的几人不由得转头看去。
玉翩然有点愣。
眼前的女人,含着笑,朝她们走过来,嘴上说:“这是在做什么呢,我出来散步,路上一个宫人没见着,原来是聚在这里,上次这么大规模的情况,还是先皇举行葬礼的时候呢。”
玉翩然能感觉到宋嬷嬷和孙嬷嬷的怒气更甚。
但在这个女人面前,她们的气焰顿消,虽然还咬牙切齿,却已经有几分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了。
她是谁?
走路很妖,表情很妖,说话更妖,媚态天成,像幽暗海水里疯狂生长的海藻。
玉翩然还在沉思,就听见身后传来皇后愠怒的声音:“怎么外面这么吵。”
“娘娘?”
“娘娘你身体不舒服,怎么还出来了?”
宋嬷嬷和刘嬷嬷如大梦初醒,一个说“还不向皇后行礼”,另一个已经跑到皇后身边搀着她的手,竟委屈地抹起了眼泪来,“娘娘,这个玉翩然,你看她把我和宋嬷嬷搞成什么样子了嘛……”
玉翩然和庄庄蒜看了眼对方被嬷嬷们抓成鸡窝头的新发型,无话可说。
宫人们看到皇后娘娘真出来了,脸上难掩激动,纷纷敬重地向她施礼。
玉翩然和庄庄蒜没怎么动的同时,她发现台阶之下已经停下脚步的神秘女子,除了脸上依旧笑吟吟的以外,也和她们一样没有行礼。
皇后怀里还搂着周思妤,看来两人正在里面说话,听见外面动静不对劲了,皇后才走了出来。
皇后轻声安抚嬷嬷几句,嬷嬷这才擦了眼睛不吭声了。
玉翩然看着皇后拉着周思妤的手,朝她走过来,立时感觉到沉沉的压迫感。
皇后娘娘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即使站在同一高度,她也能让你觉得自己是被压在五指山的孙悟空,而她是天边对一切了若指掌的如来佛祖。
皇后斜斜地瞟了她一眼,“又是你,玉翩然。”
语气里,含着叹息,含着无奈。
玉翩然不说话。
皇后轻轻地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哗众取宠么?这是你一天进宫,你就要不止一次地搅得宫里不得安宁么?
站在皇后娘娘身边的周思妤,模样娇.小可人,听着皇后的话,看向玉翩然,嘴角掀起来。
玉翩然不知道为什么,她受其他人嘲讽时,心情尚能保持平静,可每一次,只要撞上皇后,皇后娘娘明明轻飘飘的一字一语,却总能激起她潜藏在心底的怒火。
即使心里是一片冻住的冰块,也能瞬间突变成可燃冰,熊熊燃烧起来。
“皇后娘娘这又是何必呢,跟两个小辈这么过不去?”
听见这道声音,皇后眼瞳微缩,这才发现台阶下懒洋洋地站着个女人,手里的麦克风摇来摇去。
皇后的眉心皱起,“你怎么在这?”
女子似乎没看见她压抑的怒气,笑容灿烂地在原地转几个圈,“娘娘忘记我喜欢在宫里散步的事了吗?”
她说着,摸了摸胳膊,对着麦克风说:“冷宫里的日子可不好待啊,当然要多出来走走。”
冷宫?
玉翩然一个激灵,想起肖尚宫的话。
不对,肖尚宫不是说没有冷宫吗?
但仔细想想,对于她的问题,肖尚宫也没有正面回答。
如果这个女子住在冷宫里,她和先皇是什么关系呢?
皇后没再理她,放开了周思妤,反而走过来,拉住玉翩然的手腕。
玉翩然十分惊讶。
皇后的神情柔和了些,温热的手心贴在玉翩然的肌肤上,温度顺着血液迅速流进玉翩然心底。
玉翩然搞不清皇后的意图,她只是被皇后这样拉着,心里觉得很舒服。
皇后带她往前走了几步。
宫人走下阶梯,住在冷宫的女子很顺从地把手里的麦克风递给了她。
宫人走上来,双手将麦克风呈上。
皇后举止优雅地拿起麦克风,转头,又看了玉翩然一眼。
那一眼很温柔,玉翩然心跳得快了起来。
她和皇后站在台阶之上,面对着台阶下数百名的宫人。
现场十分安静,皇后也许是在酝酿情绪,过了一小会,玉翩然才听见她开口。
“我身边的这个小姑娘,想必大家已经知道,她是入宫才第一天的宫女,年轻的女孩子,做事一头劲,不会多思多想,年轻人都这样,所以今天才会在宫里闹出点小动静,我能谅解,相信你们也是,不用为此过多苛责她。”
玉翩然听得很意外。
她忍不住去看皇后,皇后的侧脸恬静美好,岁月待她十分宽容。
原来皇后真的如肖尚宫说的,是个很温柔的人,那天在宫里,她们给彼此的第一印象都太差了……
她眼睛热热的,鼻子开始泛酸,心头涌起感动。
接下来,皇后却转了话锋:“但你们不知道的是,这个女孩子其实三天前就来了宫里,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要离间玉萃公主和我,和思妤长公主的感情,我真是不敢相信,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有这样的手腕和心计。”
这车刹得太快,不止玉翩然,连在场的宫人也有很多没反应过来。
玉翩然木木地站在那,感觉自己像条被太阳晒到变形的咸鱼,浑身都僵硬了。
她的心跳慢慢地回归了正常水平,并且还愈跳愈慢。
听皇后讲话的宫人们不敢相信地看看身边的人,再去看玉翩然的目光就彻底变了。
皇后面色漠然地说:“她犯下那样不可饶恕的错误,确实令我非常生气,但这女孩子有着做公主的美梦,一直想要进宫,我想了想,觉得每个少女都曾有过不切实际的梦,既然她想来这里,我就应允了她的请求,可她做过的错事,蔑视宫廷的态度,都使我不可能再原谅她。”
“不过人都有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把她提出来,在你们面前说这件事,并非有意要诘难她,只是要告诉你们,如果谁再犯了和这女孩一样的错,下一次,他就不会有这样的好运。”
宋嬷嬷在旁边附和着说:“这次是皇后娘娘宅心仁厚,才放了她一马,这种事不可以再有下次,要是有,娘娘不会轻饶了他,知道了吗?”
“是,皇后娘娘。”
宫人们在下面齐齐应声。
皇后放下了牵着玉翩然的手。
在玉翩然的余光里,她看到刘嬷嬷讨好地递上毛巾。
皇后慢条斯理地擦拭玉手,尤其手刚刚碰过她手腕的地方,皇后都会细细地擦过。
玉翩然咬紧牙关,不发一语。
宋嬷嬷让宫人们各回各的宫殿歇息,黑压压的人群一下子就散了。
皇后转身,看到周思妤一脸崇拜地望着自己,笑道:“是不是累了?”
“不累。”
周思妤甜甜地说:“还想听母后讲我走失前的故事。”
皇后亲昵地拥着她的肩头,“好,那去你的宫里,我再跟你好好说。”
“母后今天就睡在毓秀宫吧。”
周思妤抱着她的胳膊不放,“母后不跟我一起睡,我总是害怕,晚上做梦总梦到自己走丢时的事情,尖叫着坐起来,发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难过得直想哭……”
皇后眼睛一红,把周思妤揽得更紧了,“好,你说什么母后都依你。”
她们有说有笑地往下走、
“我说……”
在皇后经过女子时,抱着双臂的女子忍不住低声道:“一个孩子而已,有必要这样吗?宫里可是个小社会,你当着所有宫人的面这样说她,她以后在宫中怎么过?”
女子抬眸看了眼台阶上站定不动,没有表情的玉翩然,她身旁的小宫女整理她凌乱的发型,摇晃她的胳膊,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皇后像是听到笑话一般,轻笑出声,“你不就是这样过来的么?”
女子默然。
皇后看也不看她,也不让怀里的周思妤以好奇的目光打量她,语气淡淡地说:“既然活得像个疯子,就没必要故作清醒地指手画脚了,你可怜她?不如先可怜自己吧。”
皇后说完,带着周思妤往前走。
女子听见周思妤好奇地问皇后:“母后,她是谁?”
皇后漫不经心地说:“只是一个疯女人,别放在心上。”
她听得倒吸口凉气,觉得好笑。
台阶上传来女孩稍显稚嫩的声音,“皇后娘娘请留步!”
皇后的脚步一顿,她皱着眉,不耐地看向身后。
玉翩然的双肩轻轻颤抖着,眼睛瞪得很圆,光线昏暗的晚上,皇后看见她的一双眼睛红得能滴出血来。
皇后心底莫名漫上奇怪的感觉。
“皇后娘娘您说,我的所作所为,您不会原谅我。”
玉翩然想尽量把这番话说得冷静,完整,滚烫的眼泪固执地在眼眶里来回滚动着,可还是不争气地掉下来,“那我也要同您说,您今天说的话,我也不会原谅您,哪怕日后有一天您恳请我的原谅,我也不会原谅您的!”
过于激动的情绪使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她尽量压抑着哭腔,“娘娘很讨厌我是不是,讨厌到发动整个宫廷的人都来讨厌我?真是不好意思,可能要让娘娘失望了,因为我玉翩然,会一直待在宫里的,无论在我身上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留在宫里,我等着娘娘请求我原谅的那天,因为我自认没做过任何错事,我等着你来找我!”
“娘娘,她她她,她太过分了!”
刘嬷嬷气得发抖,“我上去掌她的嘴!”
皇后轻轻摇头,阻止了她的行动。
她只是以怜悯的眼神看了玉翩然最后一眼,就转回身,对周思榆重新露出了笑容。
周思妤依偎在她怀里,“母后,别放在心上,一个新的疯子而已,我说的对吗?”
皇后点了点她的额头,“小聪明鬼,我们回去吧。”
“嗯。”周思妤应了,吩咐环绕在身边的宫女,“回宫!”
嬷嬷们恶狠狠地瞪着玉翩然,与宫人们一起,跟在皇后和周思榆的身后渐行渐远。
“糊糊,别哭了……”
庄庄蒜取出纸巾给她擦眼睛,“你别难过了……”
玉翩然低下头,抿起嘴,眼泪一滴滴砸到地上。
此时此刻,她好想玉大柱和苗金,这对老实巴交的父母如果知道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不知有多心痛难过。
她能想象爸爸妈妈怎么安慰她,想着想着,冰凉似铁的心慢慢有了热度,也软了起来。
“我没事。”
她露出牙齿,拿过纸巾擦眼睛,“我只是很久没哭了,都不记得哭是这样的了,哭的时候心里会很难过,也不好看,我不会再哭了。”
“可是流泪会排毒哦。”
女子走上来,很欣赏地看着她,“真有趣啊,我从没在宫里见过你这一号的,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吗?”
走近了,玉翩然发现女子眼尾上挑,更添几分妖.媚。
她平静了心绪,和庄庄蒜一起向她道谢。
女子摆手,“别呀,我根本没说什么,只是个看戏的。”
见女孩子们望着自己,她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神秘啊,我叫易春,是先皇在世时的情.妇。”
她神情坦然,说到这里托起腮来,神情还有几分留恋,“你们是不知道,皇帝还在的时候有多喜欢我,把那时的皇后呀气了个半死……”
第一次有人说自己是别人情.妇,说得如此光明磊落的。
情.妇……在民间,算是小三吧。
如果平日里遇到这样的人,玉翩然觉得她一定会敬而远之,但易春为她们说话,敢于在一言堂给她们开口,她又觉得易春似乎不是个坏人。
不过,世界本身就不是非黑即白的,人就是复杂而奇怪的生物。
玉翩然说:“你愿意冒犯皇后娘娘为我们说话,已经足够我们感激你。”
易春笑盈盈地伸出手。
玉翩然以为她是要跟自己握手。
易春:“既然感激我,也别嘴上说说啊,给我支烟吧,你有吗?”
玉翩然:“……”
易春看玉翩然懵懵的样子,笑着收回手,“算啦,一看就知道你们乖的很,哪有烟这种东西。”
她摆摆手,“快回去吧,掖庭是有门禁的,不早点回去就进不去了,洗把脸,好好睡一觉,这个世界没你们想的那么可怕,再见咯。”
她的背影利落又潇洒,透着寂寥。
玉翩然和庄庄蒜和她道了别,也要走时,听见身后有人说:“别走,我这里有烟。”
玉翩然下意识回头,看到扎着高马尾的美人儿冲易春追过去,那敏捷的身影,一看就知道是颜新。
要是颜新来宫里了,那……
她没继续往前走,而是朝颜新来时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灯影幢幢中,时涧墨快步走过来。
离玉翩然还有点距离,她已经认出了她,小跑着跑到她身边。
“我……”
时涧墨环视四周,视线重新落回玉翩然身上,“我是不是来迟了?”
庄庄蒜同学看出两个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就悄悄地退到一边。
玉翩然抿了抿唇,不知该怎么回答。
下一眼,时涧墨就看到玉翩然的双眼肿着,下睫毛上还沾着剔透的泪珠。
明显是刚刚哭过。
她拧起了眉,又松开,又拧起,手自然而然地伸上去,修长的中指轻轻滑过她的眼下,触到一片湿热,“发生什么事了?”
玉翩然舔了下唇,吸了吸鼻子,故作轻松地说:“没事。”
她说:“时大人不是奥特曼,更不是超人,能来关心我,我就很知足了……何况,我和你也没什么关系,我先回去了。”
她转身要走,时涧墨唤了她一声,“糊糊。”
那语气是不知所措的茫然。
“我们认识已经有一个月了。”时涧墨默了默,说:“在你看来,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玉翩然深吸了口气,没有回答,走得更快了。
庄庄蒜忙跟上她。
“糊糊,那个漂亮的小姐姐是谁啊?”
庄庄蒜问:“她叫你了呢,你不理她就走,不太好吧?我看她好像不大高兴。”
玉翩然沉默了会才说:“她是个在我心上的人。”
这个回答有些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