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什么时候学自行车?”女人按了一声喇叭,抬头看向后视镜里的人。
“教学楼就在我宿舍旁边。”后座上的男生盯着手机屏幕,把耳机音量调高两格,“能别按喇叭吗?”
女人沉默几秒,伸手打开车门锁,语气突兀地生硬起来:“那你自己走。”
男生抬起头,脸上还有些没藏好的措手不及。
那是一张让人很难发火的脸,然而女人射过来的视线里却有火,沉甸甸的,黑条条的,直直向这张脸烧去。
星火燎原的前一刻,林均恰到好处地反应过来。
“对不起,我错了。”他迅速调整好脸色,露出一个有分寸的笑容。
女人仍然看着他,但那目光里的重量正在缓慢地,一片一片地被时间带走。
一秒,两秒,四秒,八秒,两个八秒,三个八秒,四个,五个……
这是他自己的发明。
大脚趾以第二个脚趾为轴,做一种类似简谐运动的动作,十五个周期约等于两分钟,偏差基本可以控制在五秒以内。
林均无声地计算着时间,进行到第十六个周期半的时候,老妈终于把目光收了回去,重新锁上车门。
他松了口气,打开手机自带的记事本程序。
-九月十号十一点三十二分,口头,两分钟。开车送我去大学报到,拥堵。
-(地图显示这条路不堵。我选的,下次注意。)
他飞快地记下这几行字,把括号里的字加粗,标黄,然后点击保存,把页面往上拉了拉。
上一条的日期已经是四天前,按照孟医生的说法,这个发作频率在能接受的范围内。
能接受,当然能,他一向能拿捏住这些情绪。
谁没毛病呢?父母有了毛病,又怎么能不接受。
就算不能接受,也不能不接受。
用不太专业的话来说,老妈是个容易把情绪走极端的人。
高兴起来能傻乐上一个半钟头。眼睛是亮的,机灵话滚珠子地冒出来,把方圆十里的空气搅成活泼一团。
不高兴的时候眼睛也是亮的,不过是另一种亮法,能把情绪在空气里灼烧起来,火苗精准地压上每一个毛孔,森森地向血管里伸张。
然而情绪不是情感,重兵快火不走细水长流,来也去也,甚至看不清大刀起落,只有汩汩鲜血作证。
日子一长,鲜血也有价无市,贱卖无妨。
这种情况下母子往往是同步的,林均拆解掉那零星半点的怨天尤人,老妈也若无其事地温厚回来。
“你住几号楼?”她又转过头问他。
林均这才发现车已经开进宿舍区,他往窗外一看,马路两边都是拿着地图伸头探脑的大一新生,屁股后面跟着一票喜气洋洋的亲戚,这场景让他产生一种微妙的不悦,很快他又觉得这不悦实在太有些小家子气。
“二十四号,就左边那栋。”他用手指了指前面的一幢楼。
这届新生宿舍在西区,二十四号在这一片宿舍区的西北角,和北面的第一食堂只隔一条马路,西面就是西区的三栋主教学楼,地理位置优越。
老妈把车停在食堂门前的空地上,没有熄火,“林至都帮你收拾好了?”
“嗯。”
“那你自己上去吧,下午大老板开会,我不能迟到。”她的手在方向盘上一下两下地拍着,频率越来越急促,“柜子抽屉床板,都要铺纸,不能直接往上面放东西,不干净。林至不知道这个,你弄好拍照片发给我看。”
“他知道,你跟他说过的。”
“那也拍一张,我要看看你寝室什么样。”
“没什么好看的。”
“你拍好发给我。”老妈盖棺定论地说,打开了车门锁。
“走吧。行李箱别忘了,拿完把我后备箱关好,别太使劲。”
林均打开车门,走到后面抬出行李箱,单手合上后备厢门,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走到副驾驶的窗口,敲敲紧闭的窗户。
窗户应声滑下一半。
老妈看着他,他看着老妈,两个人一起笑了。
林均扬起眉毛,做出一个努嘴的表情,老妈的脸色果然又柔和一些。
这动作贵在表现出撒娇又不自知的意思,不是谁都能掌握精髓。
“我走啦。”林均说。
老妈拍了拍他放在车窗上的手背,“嗯,走吧。”
窗户又爬了上去,引擎发动的声音轰隆噪烈,舵如其人。
林均没有立刻就走,而是站在原地看着那辆小黑车扎入斑斓的人流,蹒跚开到他目力所及的最远处,然后划出一道粗粝的弧线,彻底从他眼里撤退出去。
读初二那一年,每周五下午的班会课都会被教语文的班主任老师霸占,有一次全班默写《背影》,他默了几遍都没通过,和几个常年被叫去谈心的同学一起留到最后,出校时早过了正常放学时间,马路对面只停着老妈那一辆孤零零的小黑车。
五月末天气陡热,学校门卫室外行将就木的空调外机仿佛在渡劫,一声一声的轰着热气,老妈坐在车上,四扇车窗全开,一头不加修饰的短发挺到窗前,似乎能够到一点风声。
一件姿色平平的往事,作文抒情素材也难当。
但当这画面和朱自清细腻过头的文字一起从记忆里蹦到眼前,那节班会课默多少遍也不能产生的共鸣似乎终于悠悠而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