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

还是静默。

仿若怀表忘记了紧上发条，时间被凝滞在了表盘上。可折断直尺不代表距离已不复存在，钟表停滞的时候，时间也依然在流动。于是静默持续着，直到黑羽开始想要说些什么。

他隐约觉得自己应当安慰一下对面的侦探，毕竟从立场来看他最该这么做。可由高中生去安慰成年人，这画面无论如何都有些搞笑。

没有经历过相同的事情，便缺乏感同身受的能力。而无法做到感同身受，再怎么试图表达恻隐，似乎也只能换来无奈唏嘘的叹息。

声音嘶哑得阻塞在喉间，黑羽张了张嘴，却仍不知该说些什么。该道歉吗？不，那样就是在承认自己当初作出了错误的选择了。那的确是有些莽撞，但他不认为那是错误。

他不能使自己认为那是错误。

没有在等待他的回应，工藤本人似乎也不能容忍在这种情形下被安慰。他双手撑在桌面从桌前起身，手边是染了点深紫的透明酒杯。未打算喝完的红酒相当浪费地敞开着摆在桌面上。

“你之前有说过，想要回家看看？”

拉开抽屉从中取出钥匙勾在指尖，工藤的动作熟练得像是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那因带有怠倦而被拖长的语尾，可算不上是积极。

“......现在可以带你去。”

“可是，”黑羽见状也放下手中的酒杯，并将之推离至桌面的中心，“你不是——”

“你知道我的神经不受酒精影响，”理所当然的语气，工藤毫不避讳地回应了他的质疑，“开车还是没问题的。”

我真的想要回家吗？黑羽不确定自己会给出怎样的答案。那是于他而言的最终堡垒，又是绝对不想涉足的禁区。回忆在被唤醒的瞬间便会难以自拔地深陷进去。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要回去。

但他似乎没有其他的选择——这个夜晚已不会更加无聊了。

研究所的负一层是地下车库。占地不大，倒也足够使用。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工藤抬眼调整着后视镜，并不舒服地左右移动了下脖颈。

“空间有够小，”他向后调整了座椅，眉间积聚了些许的不痛快，“我不太习惯开她的车。”

“她？”出于礼节，黑羽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他看向后视镜下方垂挂着的小小挂件，是枫叶的形状，“这是宫野桑的车？”

“这段时间不太适合用车，都是让她乘公共交通回去，”车已驶离停车场，交替闪过的街灯照亮所能看见的一切，明暗不定，“......之后会和她打招呼的。”

后半句明显是加上的。工藤的语气更像是在说“打不打招呼都无所谓”。

“宫野桑不需要一起来吗？”

“只是送你回去的话，”工藤实话实说，“只有我在也是可以的。”

他相当明确目的地是什么，每一个转向都打得毫不迟疑，仿佛是在周三的清晨吃过早饭后，从公寓径直开车到写字楼般轻车熟路。车内安静得只听到空气呼啸着擦过车窗的声响。将车窗开了一条缝，黑羽任那些风灌进来吹乱了刘海，任听觉被喧嚣的风声占据，直到窗外的街景渐渐变得熟悉起来。

他开始想要退缩了。

“我们就停在这里，”街道不是很宽，工藤将车停在了对面，并将发动机熄了火，“不能再近了。”

那是不算太远的距离。时间已然不早，本应无人居住的黑羽宅却和其他民宅一样亮着灯光。相当普通的日常光亮，就好像过去的每一天都是如此般亮着。

一位短发的女士向窗外伸手探了探风。她收回手去，并拉上窗帘。黑羽认得她，他绝不可能忘记她。

“不要下车，”像是早就知道黑羽想要做的事，从内部锁上了车门，工藤没有去看从闭合的窗帘后漏出的暖色灯光，而只是将双臂交叉搭在方向盘上，视线全无偏移地看向前方。“......她不会想看到你现在这幅模样的。”

不甘心地，黑羽只能隔着车窗远远地看向那灯光。

他想发出声音，却不能够。

距离太远了。

又来到这里了。手指焦躁地敲打着，工藤开始为作出了这个决定感到后悔。现在就来到这里，是否太早了些？他还未在心理上准备好，这可是他过去十年内都刻意去回避的地方。

然而，为了对警视厅那所谓的失踪案的调查进度进行控制，他不得不常常出入这里。

起初，不过是栋无人居住的空宅，警员们来到这里又离开，带着一堆无用的线索与无价值的证据。案件被搁置下去，而工藤依然会时有造访。不带有什么目的，兴许只是想路过看看。没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没有发生过，都只是些睡昏头时瞎做的梦呢？他曾半开玩笑的这么想过。

如果真的是梦该有多好。

但现实就是现实。在那之后的某一天，工藤和往常一样地路过，却发觉那本应无人的屋宅内部，亮起了明暖的灯光。

鬼使神差地，他走上前去按响了门铃。这不是那种按响门铃后就立刻跑开的恶作剧，于是工藤等在了原地，等那扇门为他打开。

门开了。他不会忘记那位母亲瞬间的错愕，与那个拥抱间难以言述的狂喜。说真的，那力道几乎要让他喊痛了。

为什么要把这些残忍的事留给我做？为什么非要让她欣喜的心情落空不可呢？

工藤认为这不公平。

“我一定会把他带回来的。”

他说不出这样的保证。他不敢这样保证，只因不想让那位母亲的期待再一次落空。

但从那一天起，他决心要这么做了。

绝对不能够失败。

被骤然响起的碎裂声打断了思绪，工藤猛地回神。那听起来像是有什么被失手打碎在地面。转过视线，他看到黑羽试图打开车门，焦急得像是想喊些什么。

可下一秒，他的动作狠狠顿住。如同红热的熔岩坠入最冰冷的海水，那些燃烧着的东西登时冷却凝结，并迅速地向下沉去。

一个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平稳的，令人安心的，萦绕于记忆中的声音。他安抚着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他搀扶着她站起，属于两人的剪影隔了窗帘也看得分明。

失去了所有的言语，黑羽将额头抵在车窗上，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嘴唇翕动着似是要念出某个名词，某个令人怀念的称谓，却仿佛连那熟悉的发音也早已忘却。

工藤却了然地闭了眼。

“看到了吗，这才是现实。”

这大概会是最后一次扮演这种讨人厌的残忍角色了。他这么想。他早已准备好一番无所顾忌的说教。

“你自以为是的自我牺牲不会换来你想要的结果。死亡不会解决任何问题，只会给你身边的人带去伤害而已。不会有人感谢你，不会有人因此而高兴。会发生的事情还是会发生——我依然会死，且不会因此而感谢你的牺牲。”

言语若是有实体，那或许会有如金刚石般坚硬。

“给我记住了，我不会因为自己能活下来而感到庆幸。我不会认同你的做法——谁都不会认同。这就是你现在会在这里的原因：我要让你知道，当初的你做了一个怎样幼稚透顶的决定。”

“还没有看到真相就决定放弃，开什么玩笑。”说到这里，工藤用眼神示意向那扇亮了灯光的窗，“不要逃避，给我睁大眼睛去看——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而黑羽拒绝去看。他低下头去，喉间哽着什么意欲呜咽出声，眼底却是枯竭一般的干涸。懊丧？后悔？讽刺？他无暇去辨析那些郁积着的情绪。纷杂的颜色汇聚在一起糅合成毫不耀目的惨白，犹如浓烈的刺激褪去后的些许空落，余下的仅是单调乏味的浅淡悲哀。

做错了吗？选错了吗？逃避至此，已经不得不面对这份任性所带来的后果了吗？

不想承认。别让我看到这一切。

“别在这种时候哭出来。”没有因此而软化态度，工藤简直要为这过硬的严厉而叹气了，“等到一切结束的时候，再放声大哭也不迟。”

“已经结束了啊！”

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隐忍间控制了音量，黑羽本以为自己还会更加任性一点。

“已经，全都结束了啊......”

“少给我自顾自地下断论。”工藤没好气地打断他。他发动引擎，好让接下来的对话没办法被以外的人听清。“听着：这里不是你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