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旭微微低头行礼,便转身离去。临走前听到姑姑低声念叨:“安稳?这宫里哪里有什么安稳日子,怕是都把上个月的事儿忘了个干净......”她声音低低的,除了殷旭也没有旁人听到。殷旭听在耳里,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绣房。
随着答应通古的时间越来越近,皇帝下令,要御府令拿内库中的布匹去折银,准备齐整,然后四月一并送到通古。
御府令着令开始清点,要司制局也派人过来点数、勘验。通常这活都是孙姑姑的,但是她现在身上有伤,便派了殷旭过去。
一大清早,殷旭便去了内库那边。御府令需要司制局的帮忙,是因为司制局的人知道布匹绣缎的行情,能够找着册子一一分类,通古那边也送来了文书,什么品质的布抵多少银子都标的清清楚楚。她需要做的,就是帮着御府令一起,指挥内府的小黄门们照着文书分类,再检查质量。
殷旭在宫外时,对这些可谓一概不知。可自从她进了司制局,经历了校考绣工的那次危机后,便格外注意学这些司制局的常识,经常向赵佛姑请教,时间一长,也就耳濡目染,懂了很多。
御府令也是第一次见到殷旭,一日观察下来,发现这宫女举止得当,办事细心,不知不觉起了拉拢之心。
冬日里,天黑得早些。一日忙碌下来,堆成小山的布匹已经封好库了,封条贴在了门上,四月直接装车拉走便是。殷旭正准备告辞,却不想被御府令叫进了偏厅。
御府令是个中年人,面白无须,看着和和气气的。一进来,就让小太监给殷旭奉了一杯茶。
殷旭浅尝一口,这是北方的小种茶,就算在宫里也算得上上品了。她不动声色,静静等着御府令发话。
“这茶,怎么样?”御府令慢悠悠地问她道。
“回公公的话,婢子从前只喝过茶叶末子泡的水,不曾正经喝过茶。但是既然是公公赏赐的,一定是好东西了。”
御府令不置可否,放下茶杯,看着殷旭:“我看你,倒不像是乐籍。”
殷旭心中一惊,连忙惶恐道:“公公何出此言?”
御府令笑了笑:“你别紧张,我不过随口一说。我看你言谈举止得体,倒像个清白的家人子。”
“婢子的阿爹曾是教坊的说书先生,婢子年幼时听了不少话本子、野史,大概也听了些......人情世故。”
“说书先生,呵呵。”御府令笑得一脸和蔼:“你还是不愿和我说真话啊。”
闻言,殷旭这才真的震惊了,不知不觉起了冷汗。是的,她还是太疏忽了,御府令是什么人,年俸六百石,是这宫里权力最大的十二个太监之一,就连身为主子的魏良人见了他,也不得不笑脸相对的权臣。爬到如此高位的人,哪个见识不是远超常人,哪个眼光不是毒辣非常。
但她将自己的惊异掩饰得很好,面上还是一副“不知公公在说什么”的模样。御府令见她这样,也不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咱家不过说笑,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公的话,殷旭。”殷旭松了一口气。
御府令见多识广之人,也没为她的名字惊讶什么,只是笑得越发和气起来:“司制局的孙大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了吧。”
“回公公的话,姑姑她伤得极重,近日已能下床了。”
“可你说说,这叫个什么事儿呢,吃着的宫里俸禄,却像个死人一样成日躺在床上,不做事,宫里哪里养得了这种闲人。”御府令松松垮垮的面皮此时一紧,面露精光:“我看你行事稳妥,倒像个可造之材。”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便是傻子也能清楚了。御府令是想废了孙姑姑,改扶持殷旭去做司制局的管事。
若是寻常宫女,能得御府令提携,做了这司制局管事,简直可谓一步登天。在这宫里,多少人一辈子也不曾爬到这样的位置,可御府令却将它捧到殷旭面前,只需要她点点头,就将它送给她。
殷旭只需要,向御府令表忠心,这便够了。
可殷旭是不会答应的,司制局管事的位置不低,但也正是位置不低,一旦坐上这个位置,再要出去就难了。她志不在此。
殷旭突然跪下,俯身拜在地上:“婢子不能答应公公,还望公公恕罪!”
御府令听见这个宫女,居然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自己的提携,这样的机会,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她竟然拒绝得这样干脆。御府令双眼一眯,明显生出了怒气。
“为何不能答应?”
殷旭俯身不起:“婢子来宫中才四个月,资历尚浅,绣活不好,不能服众。若是趁着姑姑重伤做了这管事,局中上下便一定会认定我是钻营之辈,趁人之危,怕是会针对我、算计我,不让我好过。公公您知道的,在这宫中,若是在那样的位置犯了错,便是万劫不复啊!”
御府令听了她说的话,脸色好了很多。
殷旭清楚,这是御府令能够接受的托词。他之所以十分恼火自己拒绝他,是因为,不希望自己是忠诚于孙姑姑的,位高权重之人,恨不得手下所有人都直接忠诚于自己。
帝王心思,最痛恨的,除了谋逆,便也是结党营私。
御府令又试探了几句,见殷旭真的没有做这管事的心思,也只好作罢,把她打发了回去。
踏着月色,殷旭往司制局的方向走。这时,她发现内府离上林隔得很近。
她突然想起了那日见到的那个少女,那时,她也在望月吧。她的身影冷清卓绝,孤寂疏离,像是要把世界与她隔开。
可小小的年纪,又能有什么苦恼呢。
殷旭心中一动,双脚不知不觉地便往了上林走去,更是鬼使神差地走到当日与那少女见到的地方。
青石砖树影丛丛,一双黑色的皂靴踩在地上,一个白色的背影立在树下,身姿绰约,背挺得笔直,就是这样直矗矗地站着,也生了几分遗世独立的气韵来。
还真是太巧了,居然又遇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