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杜夫人牵着杜洵美的手走进杜家的大门, 对着坐在客厅里的牧归荑笑得异常和蔼，满是讨好，姿态几乎低到尘埃里。

她不像是来看望未来的继女, 而像是来当一个仆人。

从第一次见面，牧归荑就不喜欢这个女人。

即便当时的她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个女人即将要踏进她的家门, 顶替她母亲在这个家的位置，她也对这个将谄媚放在脸上的女人没有任何好感。

就连跟在杜夫人身后的杜洵美也是瘦瘦小小，畏畏缩缩地缩成一团，人站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连头都不敢抬。

这就是牧归荑第一次见到杜洵美和她母亲的场景。

而她也完全没有想到之后短短几个月内, 她的人生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时候牧湘君过世才几个月, 牧归荑陡然失去母亲, 一时难以接受，情绪起起伏伏，经历了好几个月的精神折磨, 甚至没有注意到原本和蔼的父亲对自己的态度的微妙变化。

杜沧海原本对牧归荑是真的好，好到连她要天上的星星都会去为她摘下的地步, 无论她有什么愿望，父亲都会尽力去为她达成。

说一句溺爱也不为过。

然而相较于一味宠溺的父亲，牧归荑一向都与善于交流的母亲更亲近。

牧湘君教导牧归荑的才是真正为人的道理。

母亲告诉她这世上有美好亦有残酷，不可轻信于人，但亦要保持善良，困难挫折是人生常态，但在哪里倒下, 就要从哪里站起来，不可轻易向违背本心的事物妥协……

牧归荑往后所有的脾性与品格皆是由母亲一手塑造。

但这并不意味着牧归荑不喜欢自己的父亲——当然这个喜欢要加个过去式了。

没有会讨厌深爱着自己的人，牧归荑也不例外。

然而直到很久以后，牧归荑才发现这份亲情、这份爱不过就是个泡影，甚至连一点光照的打击都经受不起，便飞快地显出了原型。

杜沧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露出那种复杂的神情的呢？又是什么时候看着她的视线中慢慢含上了疏离，甚至是怨恨的呢？

仔细想来，似乎就是牧归荑初见到后来的杜夫人起。

那时候杜夫人满脸热切，浮夸的笑里满是虚伪，张嘴闭嘴都夸牧归荑长得跟牧湘君一个样，倒是看不出杜沧海的影子。

说得多了，该上心的人自然就上心了。

人总是主观的生物，只相信自己认为的。

没多久杜夫人就嫁给了杜沧海，牧归荑并不喜欢这个后妈，同时也无法理解父亲为何这么快又要娶一位新妻，还带着一个比她小不了几岁的拖油瓶。

牧归荑不想看到虚伪的后妈，便整日往师父那边跑，竟没有发现父亲渐冷的态度。

事实上杜沧海对杜夫人算不上喜欢，结婚唯一的理由就是杜洵美是他的女儿，他不愿委屈了自己的血脉。

但同时他也没办法光明正大的将这件事说出来，因而只能选择这种方式做些弥补。

直到撞到他们之间的争吵的那个夜晚，牧归荑才反应过来这是怎样的一个大胆的阴谋。

杜夫人胆子确实很大，大到牧归荑险些都要信以为真。

那个晚上杜洵美捡回那两张鉴定书是意外，但牧归荑会正好撞上他们为她的身世吵架的场景，却是因为杜夫人偷偷用杜沧海的手机给她发了信息，让她晚上那个时间点回去。

后来牧归荑也看过杜沧海的手机，发现那条短信早在发完就被删除了。

杜沧海瞒着她还来不及，更不可能故意发短信叫她回来，何况对于这种阴谋圈套，他一向是不屑的。

于是那条短信来源于谁，又出于什么目的，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那晚下着雨，雨势不算大，但也淅淅沥沥地将屋里与屋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牧归荑忘记带伞，急匆匆赶回家，刚推开大门，就听见杜沧海与杜夫人的争吵声。

他们说亲子鉴定的结果不会骗人，说牧归荑确实不是杜沧海的亲生女儿，说牧湘君那么受欢迎，说不准就一时情不自禁犯了错误，说杜沧海错付了一腔真心，说还好他还有杜洵美这个亲生女儿……

除去杜沧海初时的咆哮低吼，剩下就只有杜夫人的安慰声，一字一句条理分明。

牧归荑已经不是什么不懂事的孩子，也曾听朋友抱怨过自己父亲那些乱七八糟的婚外情——当时那个朋友甚至还对她露出了艳羡的目光。

然而当初朋友的羡慕让她多得意，之后就让她有多难堪。

那晚牧归荑在门外站到深夜，直到屋里两人的声音平歇，她才悄无声息地转身，摇摇晃晃地走进了雨里。

雨水冲不去她满脑子繁乱的思绪，从过世的母亲的脸，到父亲日益冷漠的神情，最后她发现，她竟记不清当初一家三口站在一起笑着的场景了。

当时牧归荑几乎已经相信了杜夫人的鬼话，她也知道亲子鉴定是什么东西，原本坚定的世界在一夕之间崩塌——

深情的父亲转眼娶了新妻，还有个六七岁大的孩子，那个孩子是他亲生，而自己却不是母亲与父亲的孩子……

牧归荑始终也不愿意相信温柔的母亲会背叛父亲，就像她一开始也不愿意相信父亲会背叛母亲与别的女人偷情一样。

在那之前，她还坚信杜洵美只是个跟杜沧海没有血缘关系的拖油瓶，她甚至不愿去深想为何父亲会这么快就另娶新妻，只能自欺欺人地给自己留下一点幻想的余地。

但如今她亲耳听他们谈论那些秘密。

母亲已经不在，真相如何无从求证，杜洵美却真真正正被杜沧海承认了是他的亲生女儿，同样也是背叛的铁证。

牧归荑满心茫然，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对于那新的一家三口来说，她已经是一个外人。

她没有家了。

牧归荑无知无觉，一路走到了师父的门前也不自知。

恰好那晚封老爷子半夜心悸失眠，起身到客厅倒茶，听见雨声顺势往外面瞄了那么一眼，就看到了呆站在雨里的牧归荑。

牧归荑被台阶绊得一个踉跄，一头磕在门上，撞出一声闷响，淹没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

随后她终于醒过神来，看着熟悉的大门沉默许久，转身就要走，却师父叫住。

封老爷子随手拿了把伞，匆匆忙忙地出门来，一手揽住牧归荑的肩，把她往伞下带，才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不是我爸爸亲生的。”

牧归荑话一出口就把封老爷子惊呆了，他立刻就否认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呢，这怎么可能。”

“我可是亲眼看着你妈妈怀孕生的你，你爸当初抱着你就不肯撒手，怎么可能不是亲生的。”

“但是，我刚刚听到我爸爸说……”牧归荑低着头，用脚尖点着地，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他说我不是他亲生的……”

封老爷子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劲，紧跟着又想到杜沧海最近新娶的老婆，顿时眉头都皱起来。

“先进来。”封老爷子看了眼小徒弟一身的水汽，当即拍了拍她的肩，将她带进了家门，“先去洗个热水

澡，洗完回来你跟我好好说说怎么回事。”

等到牧归荑裹成好几层毯子，顶着一条干毛巾，捧着热茶坐在客厅里的时候，封老爷子才从她那里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封老爷子一听就说不可能。

他与牧家人都是旧识，跟牧湘君这个小侄女更是格外投缘，还成了忘年交，他自然清楚牧湘君的秉性。

牧湘君是念旧情的人，更是专情的人，只要是熟悉她的人就不可能说出她出轨这种天方夜谭。

别说她跟杜沧海结婚好几年才生了牧归荑，单就论她自身的条件来说，她家世、相貌、才情、能力、性格哪样单拎出来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