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玄垂下眸子,依然恭敬道:“臣僭越!”
“你何止僭越,你简直胆大包天!”
毕竟多年坐在那个位置,即使是龙颜大怒,惠明帝声音依旧是低沉的。
侍立在一旁的王福安却已吓得魂飞魄散,一叠声道:“圣上息怒,莫气坏了身子。”一面不停的给穆玄使眼色。可惜后者压根儿不接受他释放的信号。
惠明帝慢慢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望着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沉声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穆玄抬起头,黑眸坚定的望着皇帝:“当年鬼族大肆入侵,人界生灵涂炭,几遭灭种,是公输一族的先祖挺身而出,以一身血肉精魄为祭,布下灵阵,挽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可怜其英灵犹在,其后人却蒙冤含屈,一门英烈被冠以乱臣之名,惨死于炼狱之中,魂飞魄散,尸骨不存,受尽唾骂屈辱。”
王福安听得心惊肉跳,手脚发软,面色惨白,也顾不得礼仪,急声阻止:“世子!”
“你让他说!”
惠明帝气得浑身颤抖,咬牙道:“朕倒要看看,他到底要怎么威胁朕!”
穆玄一字字清晰的道:“现在陛下既然要重新启用大地之眼,对抗鬼族,理应先重审当年公输一族的冤案,驱除邪佞,重振朝纲,以告慰公输一族先祖的在天之灵!”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富豪之家,三代而衰。先祖高风亮节,舍生就义,其后人就不会数典忘祖,做出祸国殃民之事么?当年逆案铁证如山,你空口无凭就要朕推翻重审,置国法律令于何地?”
“所谓铁证如山,不过是一些莫须有的谣传和一封疑点重重的书信。若此案真无隐情,当年直接辖管蜀中军事的剑南道节度使崔道远怎会在公输灭族后无故暴毙,连那名假扮令史去公输府传令出兵镇邪的证人也从人间蒸发,销匿无踪。若论国法,朝中一品大员涉嫌谋逆,理应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取证定案,而不是由夔龙卫越权行事,在不经三司审讯的情况下直接以谋逆罪将那些手无寸铁的公输族老弱妇孺就地处决。如今卫英涉嫌勾结鬼族、畏罪自裁,岂不更印证当年逆案别有内情?”
惠明帝被他一番铮铮之辞顶的脸色铁青,咬牙道:“当年朕同样未经三司审讯,便下旨将主谋逆犯处以极刑,你是不是也要将朕以国法论处?”
和着这震怒之音,恰一道闪电从中空堆积的云层中劈下,霹雳作响,罩在殿顶之上,将整个大殿映照得亮若白昼。
王福安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在地。已然是面如土色。
殿内静的可怕,一时落针可闻。
两双眼睛,一上一下,无声的对峙着。
“好,很好。”
惠明帝怒极反笑:“五年前,你就为了这乱臣一族鬼迷心窍,五年后,竟还不知悔改!”
“来人!”
守在殿外的两个内侍省的内侍立刻大步跨入。
惠明帝:“去把祖宗家法请过来,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王福安脸色一变,脱口道:“陛下……”
惠明帝:“怎么,连你也要抗命挟君?”
王福安吓得扑通跪倒:“奴才不敢。”
亥时也过去了。殿外狂风大作,乌云滚滚,闷雷一阵紧似一阵的咆哮着,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就落了下来。
惠明帝神色晦暗的立在寒武殿外的玉阶上,听着风声雨声混着殿内传来的一声声不甚真切的沉闷鞭打,目中隐有泪星闪动:“阿姊,你不要怪朕。为了江山社稷,朕别无他选。”
王福安哽咽道:“陛下心里的苦,长公主定能明白的。”
惠明帝眼底浮现出深深的伤痛,可伤痛中,又有独属于君王的无情和冷酷。
“穆王府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王福安苦着脸道:“穆王爷也是狠心,竟然以穆氏族长的名义,将世子从穆氏宗谱中除名了!”
惠明帝竟无丝毫意外之色,只问:“用的是什么罪名?”
王福安觑着皇帝脸色,小心答道:“不忠不孝,擅自休妻。”
“休妻……”
惠明帝眯了眯眼,道:“朕亲自下旨赐的婚,他也敢休,的确该罚。”
“陛下!”
一道洪亮的声音,隔着雨幕传了过来。
北衙卫禁军统领尉迟寒身披蓑衣,带着一队同样披着蓑衣的禁卫兵冒雨匆匆赶来,在玉阶下恭敬行过礼,道:“穆王爷在宫门外求见陛下!”
惠明帝望着密密的雨幕,叹道:“朕这个姐夫呀。看起来铁面无情,其实比谁都重情。”
王福安眼观鼻,鼻观心,小声问:“陛下,可要摆驾承清殿?”
惠明帝点头,往阶下行去,王福安连忙撑起伞紧跟着,却闻皇帝道:“换个人撑。你留在这儿,替朕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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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驾到了承清殿时,穆王已手捧辟邪剑,面容端肃的长跪在大雨中。身上所穿的紫色蟒袍也早已被暴雨淋透。
“姐夫!”
惠明帝急步下撵,也不顾明黄靴面和龙袍下摆被疾走的双脚溅上大片泥水,就要把人扶起来:“姐夫这是做什么?”
一个是皇帝陛下,一个是尊贵无比的穆王。
撑伞的内侍连忙伸长胳膊把伞高高举起,罩住殿前两道尊贵的人影。
穆王把剑高高举过头顶,肃然道:“臣是来向陛下请罪的。”
惠明帝叹道:“姐夫如此说,可是要折煞朕!”
偌大的承清殿,只有一君一臣二人,所有内侍和宫婢都退了出去,厚重的殿门也紧闭着,隔绝了外面的雨声。
“逆子无知,犯下大错,臣已依族规将其逐出穆氏宗谱。他所行所为,与穆氏毫无干系,他是生是死,亦与穆氏毫无干系。只是,臣毕竟是他生身之父,对他有教养之责,望陛下念其初犯,饶他一命,把他交回给臣惩戒。臣必设法让他交代出所有的事。”
穆王坚定的声音在大殿响起。
“为表臣对陛下忠心,为替逆子赎罪,臣愿将辟邪剑重交陛下手中,助陛下荡平邪窛,保江山万世太平。”
惠明帝没有接剑,平静道:“姐夫打算如何让他开口,继续严刑逼供,废掉他两条腿么?就算姐夫真狠得下这个心,朕要如何同朕的阿姊交代?”
穆王:“就算废掉他两条腿,让长公主怨恨臣一辈子,臣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鬼迷心窍,被人牵着鼻子往火坑里跳!”
惠明帝目光倏地一紧:“鬼迷心窍?姐夫这是何意?”
穆王沉痛道:“光凭这逆子,哪儿来的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阵眼。此事,恐怕另有人在后面捣鬼。可惜这逆子被一个情字蒙了心,被人利用犹不自知。”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惠明帝怎会听不明白。
脸色缓缓沉下:“姐夫是说,公输家那个丫头?”
穆王恨铁不成钢的道:“这世上,除了那个妖女,谁还能将那逆子迷得晕头转向、是非不分,连新婚妻子都要休弃。早知有今日,五年前臣便该将那逆子一剑了结,也省得今日麻烦!”
“若果真如此——”
惠明帝深吸了口气,眼底闪现出亮光:“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只要姐夫能设法把那个丫头找出来,这个死局自然就解了。”
“剑有灵气,握在常人之手与废铜烂铁无异,只有握在将军的手里才能成为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的利器。辟邪,望姐夫收好。”
穆王:“此事,还须陛下助臣一臂之力。”
惠明帝:“朕力所能及,必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