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一刻钟后,童氏从后院走了回来,不过陈同却没有和她一起回来,那人索性坐在袁盛对面,道:“侯爷再等等。”
袁盛垂眸桌上早就凉掉的绿茶,清淡点头:“看来今年的粮,收的是有点儿多。”抬头又道,“太公很忙啊。”
童氏的眼角仔细看,有些些许未褪的红意,笑着点了点头。
“多,连年都多,偏当今年特别的多。”
“某看这府里人不多,这些粮食,太公和夫人吃得完吗?”
“当然吃不完,不过是卖的卖送的送罢了。”
童氏抿了口凉茶,看了看后院的方向,皱眉道:“怎么看个账本也要这么久。”起身道,“老身再去看看。”
“老夫人瞒天过海的本事,可真不错啊。”
袁盛忽然开口。
童氏的身子蓦然停住,回头笑道:“袁侯爷说什么?”
袁盛的右手放下茶杯,缓缓摸像旁边的配件,按着那剑柄上的宝石,淡笑道:“今年夏日多雨,城南那边的路塌了,敢问老夫人说的那千百石粮食,到底是怎么运过来的。”
童氏的表情逐渐僵硬。
袁盛起身,手握银柄将长剑从鞘里抽出来,微微侧腕,那剑身像是镜子一样照清童氏的表情,死到临头,到底是恐慌居多。
“某知道你把陈同送出去了。”
袁盛抬起那高傲的头颅,一步接着一步的逼近,使得童氏退后不及,年迈的身子狠狠的跌坐在地上,双眼闪烁着一心赴死的光芒。
“袁盛,你信命,就一定信报应吧。”
童氏粗喘着气,切齿道。
袁盛点头:“我信报应,但我不信报应会落到我的头上。”说罢,右手震剑挥去,童氏的头颅登时从脖颈上滑落,滚到旁边去。
亲卫走来时,将那颗未瞑目的脑袋踢得老远,漆黑的靴子面上沾了些红白相间的秽物,不过他看也不看:“侯爷,陈同已经和那个老管家乘车跑了,要不要派兄弟们去追,来得及。”
袁盛深吸了口气,伸手过去。
那名亲卫忙从怀中掏出一张手帕递过去。
袁盛接过,擦拭着剑尖上的血迹:“不用。”
亲卫疑惑道:“侯爷为何不追,按照这个速度,他们明早就能出去抚州奔东疆,到时候有江接应,陈同可就要逃之夭夭了。”
“你还能说出逃之夭夭一词。”袁盛笑道,“稀奇稀奇。”
亲卫一头雾水。
袁盛则道:“别怕,杀他是皇上的意思。”用手中的剑指了指长空的方向,“天要杀你,就算逃到天南海北也是死。”
亲卫见袁盛胜券在握,也没继续催促,只所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而彼时夕阳袭来,天地间被红光笼罩,童氏的无头尸体在两人中间迟迟没有倒下,坐的笔直,诡异的很。
……
“老爷?”
“老爷?”
“老爷!”
车厢外的老管家连喊了三声之后,陈同才反应过来,他伸手想要掀开面前的门帘子,却被人按住了。
老管家的声音有些松泛:“那个袁盛到现在还没追来,看来还是老夫人有办法,再过半个时辰咱们就能出长安城,明早出抚州。”
“老婆子受苦了。”
陈同话语低微,面上尽是奔波的辛劳憔悴。
老管家听着,在外面淡淡道:“老爷放心,老夫人冰雪聪明,总会有对付那袁盛的办法,等咱们到了大秦,再来接她不迟。”
“只怕是……已经迟了。”陈同垂眸,鼻酸弄得眼睛鲜红。
老管家沉默了半晌,才回答道:“老爷别怕,就算再借那袁盛十个狗胆吃了,晾他也不敢动老夫人一根手指头。”
陈同闻言,陷入无尽的沉默。
这辆最不起眼的马车,坐着大汤朝堂最有名望的一朝太公,却不是游历周访列国,而是逃命于皇帝刀下,狼狈如此。
想来袁盛肯放他走。
必定是有后手了。
陈同想起妻子童氏最后的模样,那斑白的鬓发如雪,脸上也满是岁月雕刻下的年轮,但那双眼睛却永远赤诚如孩童。
透过那双眼睛,他依稀看见了两人初遇的场景。
当时,他还未参与殿试,只是从饶川进京赶考的千万学子中,最最平凡不过的一位,因着贫穷,只能夜夜借宿。
好在大汤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连年对于赶考的学子,长安百姓是不能吝啬食物和宿房的,童氏当时和哥哥嫂子有个小门面,用来卖粗布的,而童氏见陈同可怜,便留他住下了。
他年前就从饶川往长安这边赶,所以来得特别早,等到殿考开始的时候,陈同已经在童氏这里住了两个多月。
童氏的哥哥嫂子不满,想要使唤陈同给家里干活,但童氏却给拦了下来,称考生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分心。
而这两个多月的相处,使得陈同对童氏产生爱慕之心,一个冒雨之夜,陈同再也不想给童氏添麻烦,便准备离开,临走时,他到那童氏的窗户底下,说中了功名一定会回来娶她。
童氏笑着答应了,而后陈同也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相濡以沫六十余年。
一个甲子。
这样血浓于水的爱情,这样一心为自己的妻子,以陈同的脾气心性,怎么会轻而易举的割舍,不过是想豪赌一把。
若是两个人都留下,就都会死。
若是他逃出去了,那么袁盛就不会大胆的对童氏下手。
若是没逃出去……
而正他当想着的时候,马车被人拦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