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飞白回到了莱县，也算是衣锦还乡。www.biqugexx.net没有大张旗鼓地招摇，她没让人跟着，只雇了一辆黄包车。车身晃动，她环顾四周，眼前渐渐浮出一层淡白的雾霭。田地，屋舍，街巷，仍如旧时，到底只是个小小的城，十年来，竟没有太多的变化。

顾飞白绾发，雪面，黛紫缎面旗袍，裹着紫貂裘，一截身段掩盖在其中，看衣着，路人只当她是一位普通富家女子，只是这女人说话的语气却斩钉截铁，刘海儿下一双妙目直直看着人，精明气从眼珠子里冒出来。

他还在猜测她身份的时候，听她说到沈家，不由一愣，“沈麻子家？那家早绝了户，沈麻子死了，只有他老婆还在。您去那里，晦气得很……”

这下轮到顾飞白怔了怔，她不由逼近过来一点，“人都死了？”嘴唇一开一合，樱桃红的口脂，衬着苍白的脸。路人缩了缩头，觉得这个姑娘像个画皮里的艳鬼，美是美，就是没有人气。

“也差不离了。”

这下她的脊背挺得更直，脸上的神色更不自然了。又拉开坤包，几枚大洋哗啦甩过去，“把你知道的，说给我听。”

领路人叹了口气。“这一家，也是冤孽呀。”

“沈麻子和他老婆，十年前把他那个小妹卖了。小孩儿哭的惨极了，实在是可怜。不过那口子，也很快就被地痞给拆了家，是三四年前的事吧。男人被打死，儿子又溺死。”他叹了口气，“谁都不好过哦。”

飞白静静听他说，听他说沈家绝后，那一瞬间脑子一空，好像被连根拔了起来，不由昏乱而迷惘。眼前又浮现出小黛的身影。

盲女小黛个子不高，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服，袖子太短，裤子又太长，辫子搭在瘦弱的肩头，偶尔耳鬓插一朵小白花。她向她走过来，颤颤巍巍抱着堆满了衣服的木盆，一双柴干一样的腿，总是布满伤痕。她仰着瘦巴巴的小脸，两颗大大的黑眼珠里总是流淌着水，目光凄凄惶惶，看了叫人心疼。

看相人说她面相不好。眉太短，太纤细，眼睛下面一点泪痣，嘴角旁边两个小梨涡，那是泪窝。手相也不好，右手是断掌。他捻着胡须道薄命人的那一刻，飞白的心头一震，大声说，你胡说！

小黛怎么会薄命，她长得那么好看，笑起来那两个小窝盛了蜜，所有人都说她乖巧讨喜，怎么会是薄命人！看相人摇头不语，眼里有怜悯。www.biqugexx.net命数在天，不由人。

飞白不理会，拉了小黛就走。

“呸呸呸，你别信那个山羊胡子。他连自己的命都算不出来。还算别人的命呢。”飞白蛮横地道。

小黛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一下抱住飞白，脆生生道，“飞白不信，我也不信。”于是她的恼怒一下烟消云散，笑着刮了一下小黛的鼻子。

小黛是个乖孩子，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温驯而瑟缩的面孔，只有在飞白面前会稍显出孩童活泼的一面。飞白一直担心，像她这样柔懦的模样，别人一定会欺负她的。

街坊的孩子就喜欢欺负身上有残疾的人。疯子，傻子，但凡弱者，都是他们玩乐的对象，和一只鸟，一只青蛙没什么区别。有人扯她的辫子，或是伸脚绊倒她，小黛身上的衣服溅上脏污，回家之后又是一阵打骂。小黛也试图反抗，但一个身单力薄的盲女，怎么能敌得过一群人？

飞白大怒，为此练了弹弓。我让你们欺负小黛！熊孩子被打得嗷嗷乱叫，作鸟兽散。飞白收了弓，得意地咯咯笑。她伸手做拉弓状，“乌龟王八蛋，下次再来，非打瞎你的狗眼！”

“飞白像女将军，威风凛凛的。”小黛笑嘻嘻扑到她怀里，歪着脑袋笑道，“说书先生不是说，将军见到敌人，手里板斧一抄，嘴里嚷着‘呔，来者何人’吗？”说着她举起双手乱挥，张牙舞爪。

抄着板斧的将军。飞白忍不住大笑起来，她连连捏着小黛的脸蛋，“我才不要板斧，太丑了，不如鞭子呢。”小黛不笨，知道自己说了笑话，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埋在她怀里，怎么喊她都不抬头。

拿鞭子的女将军……顾飞白想起十多年前的笑语，刚要一笑，却又慢慢地顿住。

她慢慢踱步，望向那条护城河，依旧是当年模样。太阳照着，粼粼闪着银色波光。

河边石阶有一团影子，搓衣服，哼着江南的小调。轻轻细细，飞白侧耳听着，冷凝的神情逐渐柔和。她看着那浣衣女，心头一动，轻轻喊了一声“小黛”。

“诶，你找谁？”浣衣女惊讶回过头，小小的脸庞，蜜糖色的肌肤，一双猫儿般明亮有神的眼瞳。

不是她。飞白失落，“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