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树影婆娑。m.biqugexx.net悬铃木褪去金黄色的毛絮,枝叶已经泛了鲜浓的绿,远远望去,一片青翠,蝉鸣声声,倒像是呼应着夏日似的。
小黛抬起头,嗅着空气里的草木气息,还有一点泥土的腥味。抬手抹一抹额头上的汗。小铲子挖开泥土,她很小心地将几颗种子拨进去,再铲平土地。她对种花乐此不疲,小黛已经能从形态和气味里辨识出各种不同的植物来。
尔冬陪着她,时刻担心她疲乏。“姑娘进屋坐坐,吃点东西,不好吗?别累着了。”
“谢谢你,我不累。这些日子,要辛苦你,尔冬姐。”小黛摇摇头,日光流金,明晃晃地照在脸上,一双没有焦距的黑眼睛大睁着与它直视,似乎想要捕捉到一点光的存在。飞白给她准备了一副小墨镜,只是她不愿意戴着,感觉压鼻梁。
“姑娘说的什么话。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尔冬低声,“本分罢了。”
“等到明年,这里就能长出花了,热热闹闹的,五颜六色,真想亲眼看到呀。”她笑意微微,期待里隐约有几分寂寞。尔冬下意识点了点头,又反应过来小黛根本看不见。她沉默一下,又笑,轻声道,“是的,会很热闹。”
那双眼睛,看不见这世间万象,美好的,晦暗的,她都不知道。无论怎样摸索触碰,也只是不让自己脱离于这个世界而已。
飞白不信眼疾治不好,请了无数名医给小黛看眼睛。中国的,西洋的,东洋的,可都说这双眼睛药石无医。
“这么多年没有治疗,就算现在治疗也不会有好转。”大夫连连叹息,“如果有光感还有点希望,可是……”灯光打在眼睛上,小黛瞳孔并没有受到刺激而收缩的迹象,眼底血丝密密,枯涸又疲倦。
“就不能进行移植吗?”飞白沉吟,很冷静地问。医生摇摇头,“现在的医术,还达不到可以换眼的地步。”
话本子里将眼睛取出来给别人的故事都是骗人的。她们本来满心期待。
飞白沉默良久,随后抱着小黛安慰,“小黛,不要怕。我可以说给你听。”她没说没关系。小黛扬起脑袋,安静地微笑,“有飞白就好了,飞白看见,就当我也看见了。”她们十指相扣,脉脉低语。
“唔,飞白是白色的吗?”
飞白忍着笑,“才不是呢。难道你是黛色的吗?”
“记住啦,我的脸是白的,头发眼睛,是黑的。小黛也是。”
“黑色,就是我每天看到的颜色?”她好奇。
飞白轻轻吻她,“是,也不是。”
“真奇怪,好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颜色呀。www.biqugexx.net”小黛想破了脑袋也想象不出颜色的概念。她叹了口气,想摸摸飞白的眼睛,手指却滑过唇瓣。她也希望自己可以看见一个与眼前幽黑截然不同的世界。彩色绚烂,明光闪烁。心头动了动,痒痒的。
“可怜的小傻子……”飞白笑,又心疼。
尔冬远远看着,听着两人这荒唐又心酸的对话,惆怅是有,却十分不能理解。
她的主子辛苦挣扎了半生,怎么说都应该有个更为牢靠的依仗。无论是男是女,都应该更为强大才是,可以让她休憩,喘息,而不是让她再去强撑疲惫为那人遮风避雨。
在尔冬看来,飞白本应是鸾鸟,偏偏遇见的却是豺狼一样的何弘武,偏偏她自己,又眷恋那幼鸟一样的沈黛。
那个女孩子,除了性子温柔绵软一些,还有什么好?能不做她的拖油瓶就已经很好。尔冬也经历过苦楚,于是就格外看不上小黛。
她总是哀哀戚戚的愁苦,听一点风吹草动就要瑟缩畏惧,又对其他人唯唯诺诺,几乎是讨好的,不敢拒绝。尔冬对她只有容忍,她将自己的不喜压下去,皮里阳秋,还不至于将情绪泛上脸皮。
可是听她的这一句热闹,倒触动了尔冬一些,在这一刻骤然生出一点同情来。
除了自家小姐,谁又会对她温柔包容呢?她的胆怯,大概都是打出来的吧。尔冬叹一口气,神色很复杂。
“飞白晚上会回来吗?”小黛这话问得有些小心翼翼,尔冬顿了顿,回过神来。“当然,只是会很晚。也许要等姑娘睡下了,小姐才会回来。”小黛哦了一声,坐在地上托腮沉思。
何弘武和飞白都不在,鹞子也跟着飞白处理事务。他在军部身居要职,而飞白则要做好一个官太太该做的——无非是粉饰场面的各处打点。
小黛相信飞白能做个好太太。只是应酬交际,总要辛劳。还要喝许多酒,飞白肯定会不舒服。小黛对酒,有无限恐惧。她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不由气闷起来。以前哥哥喝多了酒,就躺在炕上睡着,嫂子也不去管,顶多就是弄一碗浓茶解酒。
她呢,能为飞白做什么?她的压力和苦楚,自己竟然不能分担丝毫,成了被养的人了。
她抱着膝盖坐在树下,周围黑黢黢一片,只有风吹过。手指轻轻抠着草皮,突然就生出许多惶惑,面对着空无一物的时间洪流,不知所措。
小黛的额发被风扬起,扫着眼睛,眼泪又无声无息地落下来,在这一方静好的花园里。树叶哗啦哗啦地响,鸟鸣啁啾,听上去,一切都是美好的。
只是心里却是微凉的,像是冰糕上的奶油化了,一滴滴淌下来,又冷,又黏糊。
天啊,她怎么又哭了。她的眼睛难道是水龙头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