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山既应了杨逍,心中安稳下来,先前那些纷扰之事更不去想。www.biqugexx.net夜色愈深,河畔经此一役死伤者甚众,血腥之气逼得两人齐齐皱眉,张翠山这才想起什么,问道:“杨兄,这些人是?”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杨逍答非所问,念了如此几句之后,撑剑站直,手腕一抖,将剑还入张翠山手中剑鞘,“丐帮如今江河日下,也能做得出屠戮无辜之人这种事。”
他说得一派淡然,张翠山听得又惊又恨。两人默然半晌,忽听杨逍似叹了一口气,问道:“少侠住的哪家客栈?”
“城北的如意。”
“那便走罢。”杨逍说着,拍了拍张翠山的肩,率先向北走去。依着张翠山的性子,他本想多待一时,哪怕念几句经文亦好,但被杨逍一打断,又见他脚步略有虚浮,张翠山便忙不迭提步跟上。
走出不远,张翠山方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龙泉剑,思及自己寻杨逍本就是为了还剑,张翠山双手一递,道:“对了,这剑……”
他走在杨逍身侧,只见杨逍听闻这一句阖了阖眼,又叹了口气,道:“宝剑配英雄,少侠收着吧。”
“这怎么好。”张翠山有些赧然,“无功不受禄,何况我剑法拙劣,怕配不起这龙泉名剑。”
杨逍只觉自遇到张翠山以来,此生的气都要在今夜叹尽了。他本就苦于那药的效力,又因着先前一番激战,现下周身热痛不已,走路都嫌艰难,只是他不肯露怯于张翠山,更不会明言,于是他干脆接过剑,将龙泉当拐杖使,勉力维持清明道:“少侠所言甚是,何况武当山锦天绣地,当是不缺神兵利器,是杨某托大了。”
“我断非此意!”
“当然。当然。”杨逍几乎要对这不解风趣的张翠山苦笑了,“还要劳烦武当高足走快些,在下并不知那去如意客栈的路。”
“啊,你要去客栈。”张翠山恍然大悟,“可你不是要带我去找你们明教那个……”
“张少侠。”杨逍停下来,面目整肃的对着张翠山,眼睛里却尽是无奈之意,“在下亦是肉体凡胎,也要吃饭睡觉。”
这已是杨逍的极限——若是了解杨逍为人的范遥抑或明教教主阳顶天在此,此刻定然抚掌大笑了。俗称一物降一物,谁又会知能在教中舌战群豪从不落人下风的杨逍能教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逼到如此呢。可恨这人还只是眨眨眼,了悟道:“是我之过了。目下已是深夜,明日我们又要一起行动,杨兄跟我同去自是妥当。”
杨逍将“少废话”咽进腹中,似笑非笑道:“如是还请少侠带路。”
“自然。”张翠山话音一落迈步就要疾走,又猛然回头,在杨逍惊异的注视之中道,“杨兄莫动内力,得罪。”接着张翠山握住杨逍手臂,一手成掌托在杨逍腰间,带着杨逍以轻功腾挪起来。
如此走得自是快了,可杨逍起先恨不能一掌劈死这武当少侠,幸而他还算有几分豁达,知晓张翠山一片好意,忍了又忍,只等张翠山带他入了房间,他平复下心境,缓缓道:“少侠轻功甚好,想来功夫上佳,等明日少侠找回那趁手的武器,杨某定当讨教。”
张翠山当然听不出他话中深意,只当这人真心夸赞,还有切磋之意,心中甚喜,道:“小可不敢自夸,实比不得杨兄功夫之十一,但等杨兄随我上武当,我们自然有机会切磋。”
杨逍笑而不语。
张翠山见他唇角微有讥色,知道自己可能未得其语之意,细细思索一番,双眉一拧,道:“杨兄是说,偷我包袱那人会将我的包袱送还?”
“还不算太笨。”杨逍语声渐低,向榻边一坐,抱剑道,“丐帮虽与我教反叛之徒勾结,可先前与武当的梁子却是实打实与我教无关,那张少侠的包袱只可能是丐帮之人盗走。而袁鹰既死,方东白亦非等闲,只是不知来者是明是暗,少侠且等,天亮即见分晓。”
他说完,自向床榻边一靠,双目一阖。张翠山在他说话间点起一盏灯,此刻借着熹光观他面色,但见杨逍脸色苍白已极,偏眉角飞红,甚至整个眼窝都擦着朱色,而他虽然强作镇定,实则疲色难掩,张翠山无缘无故瞧得心中一酸,出言道:“杨兄不必操心,我自守得杨兄一夜。”
榻上之人双唇翕动,就在张翠山恍惚以为他已睡去之时忽而道:“呆子。守什么?守灵么?”
张翠山张口结舌,又听杨逍语气平平道:“难不成在下是肉体凡胎,张少侠是大罗神仙不成?还是说——”杨逍蓦的睁开眼,戏谑嘲弄的看着已有窘态的张翠山,“张少侠是女扮男装,不好与杨某同眠一榻?可杨某听闻武当山上素无女弟子……”
“杨兄!”张翠山被他说得手足无措,简直不知要将自己置于何地一般,他几乎同手同脚的走到榻边,兀自向内侧躺好,想了想又画蛇添足道,“大丈夫身在江湖自然不拘小节,只是委屈杨兄了。”
杨逍早已在腹中笑了个十八跌,张翠山一躺好,他就伸手弹灭灯火,并排躺下。虽是他自认不是张翠山这等毛羽未丰的江湖新手,可这一夜已算得上教人疲惫。他心中想着无数疑问:那柳儿的来历究竟为何?松仕德究竟是不是受唐洋指使?狮王谢逊的下落松仕德真会告知于他?而这些统统来不及条分缕析个清清楚楚,杨逍只觉那股痴缠五脏六腑的热痛愈演愈烈,他自齿间溢出两个字“好说”,便接着跌入一片黑沉,迷蒙中连张翠山唤他都再听不到。
而张翠山本是欲要再问几句关于他这毒的情状,未得到回答只当杨逍疲累至极昏睡过去,他无心之中伸出一只手想要探一探杨逍的脉,还未触及便感到一股灼热。先前在城外的事历历在目,张翠山当然不会傻到再把杨逍扔进河里,他只是暗恨自己见少识窄,对这毒理半点不知,心下更是坚定要带杨逍回武当解毒的念头。
这些杨逍都浑然不知,折磨之中杨逍仅凭本能寻一股凉意,他便向后靠了靠,脊背挨着张翠山的脊背。张翠山先是僵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后来终也支掌不住惫困睡去。
天下之事说来也奇,名声已有的明教魔头与武当少侠同榻而眠,谁又能信?杨逍被掷物之声吵醒时感觉到后背贴着一个人,也是僵了一瞬,转而便这般心中一哂,丢开了去。www.biqugexx.net他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天光尚未大亮,正是清晨,而经过半夜休憩,也不知是不是挨着张翠山的缘故,那热度仿佛不再灼人,只留下酸痛在体内叫嚣。
杨逍暗自运气,只觉丹田之中越发凝滞,可行走经脉吃力归吃力,却没了刺痛,倒还算件好事。他又将那柳儿的所言从头至尾思量一番,确认自己并未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后,杨逍望了一眼榻上的张翠山,心道:“我若就此甩开他似也无妨,然前车之鉴犹在,我还是小心行事。再者把事情跟松仕德问个清清楚楚,也算给武当一个交代。”
思及此,杨逍默念了几遍“但求问心无愧”,这才并指作剑,指下如风的向张翠山喉间点去。
睡得再沉也该有习武之人的警醒,张翠山经过这一遭历练更该敏惕,却见张翠山不知是何缘故,等杨逍指尖触到他皮肤了才睁开眼睛,眨了一眨,茫然道:“杨兄?可是已经天明?这……又是何意?”
自张翠山看去,杨逍精神已较昨夜好转很多,此时坐在榻边,居高临下的睨着他,颇有一种昂扬的气度,又见他闻言冷哼一声,收手站起,行至窗边,整了整衣领发梢,这才转身淡淡道:“我替张老道教教徒弟。”
说着,杨逍手中龙泉剑一挑,将桌上的包袱勾起,扔在张翠山怀里。
“你查查,可有少了什么?”
张翠山这才醒悟自己睡得太沉,他一面红着脸打开包袱,一面想自己此番的确丢人,总教杨逍见笑,可说来也奇,他竟从未防备杨逍,亦不曾怀疑这榻边之人会加害自己。
暗自懊恼自己的不防人,再辩解几句“杨逍也不见得是坏人为何要防”,张翠山心事重重的将那包袱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方想起回答道:“没有,还多了二十两银子。”
“那方东白倒是大方。”杨逍不屑道,“可藏头露尾不敢见人,又算什么东西,丢人。”
“咦,还多了一封书信。”张翠山展开读来,知是方东白的亲书,略略看过,递给杨逍,“方前辈留了书,向我俩致歉。”
“……这前辈二字他也当得?”
杨逍接过,扫了几眼,还要说什么,被张翠山拦住,武当少侠仿佛生怕杨逍又说出什么“当今丐帮乌烟瘴气不成体统”之类的言辞,当机立断道:“我们现下去寻你说的明教那人吗?”
“不急。”杨逍瞥了张翠山一眼,将书信递回,他在桌旁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颇嫌弃的嗅了嗅水的味道,最终并未喝下,只道,“总得给他留些安排家中老小逃走的时间。”
这话中意思像是杨逍要去屠人满门,张翠山听他说过几次这类的话,心中不喜他如此放纵言辞,当下要劝,可还未张口就被杨逍看出他要说什么一般,被打断道:“张少侠莫急,我们入夜再去不迟。”
张翠山一愣,道:“那我们这一日做什么?”
杨逍露出个似是对牛弹琴般的古怪笑容来,道:“自然是沐浴更衣,休息用膳。这东西既已归还,丐帮也再无为难之意,杨某就先行一步,等酉时一过,与少侠在此相聚。”
他说完,人已在门外,听得门内张翠山一个“等”字,杨逍又施施然回头,斜斜瞧着张翠山挑眉道:“怎么?少侠还要留我一起沐浴不成?”
此一句问得张翠山几乎无地自容,想他身出正派,自幼听的是张三丰道家经典,虽不至于迂腐,可哪里又见过听过这等风流俏皮话?想及昨夜种种,又想及入梦前背后那片热度,张翠山险些跳起来,背后俨然有火在烧一般。
瞧得他的窘态,杨逍心里好不舒畅,便也不再去管张翠山如何,缓缓走出客栈。
只等杨逍回了自己寄宿的客栈,他才好好笑了一回,那笑渐渐又由畅快转冷,杨逍心道:“那松仕德最好知情识趣,把事情分说明白,我便留他一命,叫他回去总坛给教主瞧瞧。”
细网密织,罗天布地,谁人堪分内外?城还是那座城,客栈也自有相似,房中同坐两人,皆是对满桌珍馐停杯置箸,默然无言。
此两人便是唐洋与方东白。
楼下来往匆匆,总有一二言语传入他二人耳内,河畔香楼不独一座,故事总有,满楼宾客烟柳都被屠个干净却是头一遭。众人猜测云云,感慨丛丛,都是云山雾罩——昨夜自杨逍与张翠山离去,方东白本欲折返了却这残局,但被一人抢了先,正是眼下端坐于他面前的唐洋。
唐洋对他很是客气,可多余的话一句不讲。方东白便也很生几分傲气,两人由天明枯坐于此已过午时,风言风语听了满腹,阴云疑窦一处未明。
但那也只是方东白的不解,唐洋自始至终一副全局在握的模样,只等那桌上的菜饭凉透了,楼下用饭的过客散尽,他方开口,驴唇不对马嘴道:“方长老可见过一人,名为成昆?”
方东白哑然惑道:“混元霹雳手成昆?我见他作甚。”
唐洋闻言一笑,道:“果真如此,方长老这长老做得忒也无趣。”
这话经另一人之口犹在耳畔,方东白听得眉角一耸,冷冷道:“你们明教都喜欢对旁人门派之事指指点点吗?区区忝居长老之位,生出这等事端惘然不知,心中有愧,但也是对得武当,你明教左使伤我门下弟子几多,已是恩仇了了。”
明教素来行事诡秘,与丐帮交集甚少,此遭事端因果难清,方东白言下有些不客气实属应该,唐洋有备而来,当然不会与他生气,便拱手道:“方长老过虑,在下绝无指摘之意,只是在寻那成昆其人——他与丐帮袁鹰袁长老颇有联系,故而在下有此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