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雍熙元年,七月。www.biqugexx.net
江州德化县,桑落洲。
月光从云层中细细密密地洒在江面上,铺出万里银光。江风掠过,波涛翻滚,隐隐可见江面上有两道白光在追逐。
三日前,鄱阳湖水君濂承在龙王庙养神的时候,来了几户磕头请愿的渔民,说近来家中孩童在湖畔走失,想请龙王帮忙寻一寻。
说起来,濂承当这个鄱阳湖水君也有一百年了,但因立府之初没什么家底,鄱阳水府的人丁就一直比较单薄。他堂堂一个大湖的水君,只得每日坐镇龙王庙中,处理各种鸡毛蒜皮。以至于过去一百年了,连他所辖支流水系的各位小水君他都认不全。
然而这次的“鸡毛蒜皮”,却牵连出一点别的事情来。
那日,接到凡人的请愿后,濂承便乔装作一道人走访了那几户人家,问清了孩子走失的细节,又派了手下的几只鼋龟查探,才发现走失的那几个小娃娃竟然是被几尾不知何处来的“白特”夺了性命。
白特外形似蛟,却只有一个角,看起来像蛟的近亲。只不过蛟修心行善千年,头上的角越长越长,直到“入海化龙”。而白特则不然,它的原身是一种水蛇,名叫“虺”,在机缘巧合下得到不属于自己的力量,迅速长出傲人的独角,成为一种作祟的邪物。
白特常常在湖泊江流浅水水域逗留,只要有人靠近水边,就会从水中腾起,缠绕颈部,然后吸食凡人“阳气”。它们来去无踪,对凡人来说不易防备,而一旦入水,又会隐匿在波涛中,随波而动,极难捕获。
濂承手下能支使的人手本就有限,眼明手快功夫高的就更少,故而此次他只得亲自出马。
先前濂承已抓了三尾白特了,今夜他化出白龙之身追捕,龙威压制之下,小小白特根本无所遁形。没多会儿,只听“哗啦”一声,他从水中一跃而起,业已变回人形,手中正掐了那最后一尾不知死活的邪祟。
洲头立了一白衣侍女,见濂承从水中出来,忙迎上去,给他披上衣服,笑吟吟道:“公子,洛水神君传话来,说明日来找您吃酒。”
濂承把手里的白特递给女子,一边整理衣服一边用下巴指着交待:“知道了,这个给我留好了,我回头好好查查这些腌臜东西是哪里来的。”说着,他拢了拢滴水的长发,又吩咐道:“明日七夕,水边人多,沿岸都给我看紧点,别出什么乱子。”
女子躬身领命,她右手捏着白特,左手捏了个诀,就将白特变成了鸡蛋大小的一团丸子,抬手召来一只鼋龟,吩咐它将其带回洞府。
“你回去吧,我就在这歇一会,”濂承枕着江畔的石头躺下来,想了想又叫住她:“对了,如愿,让老鳌头明天别给我丢人,又像去年一样摔了魁星我饶不了他。”
名唤如愿的女子掩口笑了起来:“公子放心,鳌将已经给奴耳提面命了好几日了。www.biqugexx.net想来今年出不了这样的荒唐事。”
每年七夕,各水域鳌将都要轮流载着魁星们在江面上遨游,以供沿岸的书生祭拜。去年来鄱阳的那位魁星,是个刚飞升未久的小神官,第一次从魁阁出来巡游,本来绷紧了精神、做足了姿势,没想到驮着他的老鳌将贪看江边乞巧的女子,一头撞上落星墩,新晋小魁星凄凄惨惨地落了水,闹出了天大的笑话。幸而那位是个迷糊的,自己也没弄清是没站稳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魁阁也不曾来找麻烦。
这事儿不大,但面子掉得不小。魁星们有的独立鳌头时也经常因为风浪太大而身形摇晃,可是几千年来,从未有哪位魁星巡游时落水的。鄱阳水府立府未足百年,就出了这么一桩笑话,整个四渎龙宫里的人,大半年都用这个故事来嗑瓜子,濂承这位新晋的鄱阳水君也在大大小小的场合被兄弟和同僚们拿来取笑。
两千年来,四渎龙族统管着江、淮、河、济四条大河,加上所有支流、湖泊,水域几乎遍布整个神州,鄱阳水君的笑话,算得上天下皆知。好在濂承一向想得开,并不太放在心上,有时听见了还自嘲几句,反倒化解了尴尬,更博得一个宽厚和沐的名声。
只是再宽厚的人,要是同样的瓜被吃两年,脸上未必就还能挂得住了。
第二天日头初升,便有周围百姓摇橹而来,带着各色工具,开始在桑落洲搭瓜棚。濂承被熙攘的人群吵醒,用障眼法换了件素色布衣,顺带遮掩了他清逸俊朗的好容貌,又折了半截树枝绾了个髻才悠哉游哉地踱出去。
桑落洲洲头原本是一片空地,现已布置成了七夕乞巧的瓜棚,洲尾则是一个扵集,其中零零星星住了些渔民。
近年来,桑落洲的扵集已渐渐定为三日一次,整个鄱阳水域,包括雷池、大白荡湖和九江流域的居民都会到此赶扵。水产、稻米、瓜果、布匹悉数在此交易,连小儿的玩具、女子的胭脂水粉,甚至书籍有时也能在扵集上看到。
濂承买了一把莲蓬,一边吃一边在扵集上闲逛,耳朵一动,正好听见不远处有几只小虾在为了竹筐里的位置在吵嘴,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你们难道不知自己马上就成盘中餐了么?”濂承掀起嘴角,毫不留情地传音给小虾。
“……”
“哦,看来是不知道。”濂承继续道。
“啊啊啊,怎么办啊,居然就要死了。”小虾意识到处境后,开始在竹筐里传递逃命的信息。卖虾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渔娘,被突然跳脚的小虾米们吓了一跳,从腰间抽了一块布沾了点水盖在竹筐上。
逃跑无望,小虾米渐渐安静下来,“咦,刚刚好像是清洪君的声音。”其中一只小虾突然反应过来。
“清洪君?哪个清洪君?”
“蠢啊,我们彭泽还有哪个清洪君?当然是我们自己家的水君啊!”
“对对,就是清洪君!”
一筐盘中餐马上开始此起彼伏地呼唤:“清洪君,清洪君,快救我们……”
“救不了,钱……”濂承下半句“不够”还没传过去,就被一清凌凌的少年声音打断了:“小娘子,鱼虾我全买了。”
濂承这才把注意力从剥莲子的手上移开,分了两分给街对面的人。说话的是个未及弱冠的青衣少年,濂承从后面只看得到他的背影,衣着讲究,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虽然身量未足,但已经隐隐透出几分俊逸风姿。小渔娘面容尚算得上周正,乌发全裹在包头中,额头光洁,透出少女的青春活力,听见有人买她一整筐鱼虾,脸上牵出压不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