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基清找到濂承的时候,差点一刀砍了他。--*--更新快,无防盗上www.biqugexx.net-*---
一个时辰之前,张基清被一个由白骨和黑影组成的玄襄阵困住了。玄襄阵虽然十分常见,但此地漫山遍野都是这些东西,数量之多令人咋舌。在阵法的加持下,白骨与黑影更是时多时少,变幻莫测,即便张基清一眼就看破了玄襄阵的用意是拖住他,却也无可奈何,一时脱不得身。
张基清心忧濂承,在破阵之时几欲破口大骂,都被操纵阵法之人用娇滴滴地谈笑给挡了回来,一向敏于事而讷于言的张元帅,反反复复也就只骂了“妖女”一个词。
直到半刻前,那妖女撂下一句“多谢元帅指教”后,就风也似的遁了。沼泽上就留下了张基清一人。
此地看上去是一片沼泽,但张基清知道此处该是个类似“壶天”的结界。
东汉时,费长房曾遇一仙人,带他纵身跃入一酒壶中,壶内有仙宫世界、楼观门阁,人谓之“壶中天”。虽名为壶天,但是此术却不只用在酒壶上,任何物件都能做,更不要说是交错形便的地下水道。
张基清出来时变看见天边晨曦微露,在此困了近一个时辰,天色不曾有任何变化,定时结界无疑了。
张基清心下着急,他在此被困多时,若不尽快找到濂承,只恐有变。
果然,待他找到濂承,一腔心忧赫然成了目眦欲裂。
此时濂承在旷野中迎风半悬,发髻已经散开了,浑身的白衣都变成了血色,一层轻纱似的黑雾在他身侧萦绕流转。他双手结印于胸前,双眸微闭,脸色煞白,唯眉心泛出一点血红,显出一种妖异的美感。
而他脚下,是天兵的残骸,零七竖八地碎了一地,已经很难辨认到底这只手或者那只脚是谁身上的,头颅又在何方。
张基清在五六里之外就嗅到了血腥,当即狂奔,至此却见到他带进来的二十八名天兵已被大卸八块,横尸荒野。
“濂承!”张基清暴喝,“你给我解释一下!”
濂承没有动,他听不见。他的耳畔只有风声,周遭的景物飞速地变化,片刻之后,戛然而止,停在了那段回忆的结尾处。
濂承站在国都笔直的大道上,神智不清,浑浑噩噩。浮云铺满了天空,但日光还是从云层中漏了一半下来,地上地影子也不甚分明。
他在原地发呆了半晌,街上的人突然多了起来,都在朝一个方向汇聚,他们相互呼朋引伴,像是有什么极有趣的事情。濂承被人群推搡着,漫无目的地跟着人群往城门方向走。
城门口的高台上,架起巨大的汤镬,火焰在其下烧得正旺,汤镬中的水开始沸腾,一开始是鱼目似的小泡,然后是连续翻滚的涌泉连珠,再然后、再然后是翻江腾海的波浪。
濂承抬头望向汤镬的上方,土城上撑出一根杆子,上面挂了赤膊的老翁。
他无意识地道:“阿翁。”濂承识海之中还是一片混沌,突然间如遭电击,愣在了当场,别的事他还是想不起来,唯独记起了这个人——他的阿翁,陪他长大的阿翁。
在想起此人的片刻之内,往事如决堤的黄河,顷刻间便淹没了他干涸的识海。
阿翁是他生命前半程的一座脊梁。--*--更新快,无防盗上www.biqugexx.net-*---
小时候,阿翁带着他走山路,他走不动时,阿翁就把他扛起来坐在肩头,两人一路走一路歌,嘻嘻闹闹的,山里的小鹿看见他们都会笑。
夏日夜晚,阿翁都会在漫漫星河下搂着他讲故事,讲到他抵不过瞌睡,沉入梦乡,再轻手轻脚地把他抱回去。
他换牙的时候,阿翁怕他长身体吃不饱,有一次特地打了野鸡回来给他炖汤,他却因为阿翁回来得晚了大发脾气,不让阿翁进门,让老人家在门外冻了一宿。
冬天睡觉时,他总是手脚冰冷,阿翁常把他的小手小脚揣在自己怀里,捂着、搓着,第二天自己却犯胃疾。
他衣服不多,少时候又皮,常常摔破衣服,阿翁每次手忙脚乱地给他缝补衣裳,骨针会扎破阿翁的手无数次,他问阿翁疼不疼,阿翁总是摇头,说:“阿越,你看我手上的茧子,这么厚,刀都砍不进去,针又怎么扎得穿?”
阿翁也打过他,打得还不少,他逃学阿翁打他,他说谎阿翁打他,他不敬师长阿翁打他,他偷了邻家弟弟的竹蜻蜓阿翁把他吊起来打……可打完,阿翁哭得比他还厉害,沟壑纵横的脸上,涕泗横流。
那是他的阿翁啊……
濂承僵在人群中手脚发抖,说不清是怕、是悲,还是什么别的情绪。他隔着人群,看着那个精瘦的老人,被反手吊在竹竿上,身上的伤痕已结痂。他如同一片飘叶一样挂着,等着秋风来,带他落叶归根。
待濂承反应过来,想冲上去,可是没有用,高台之上有结界的阵法,他试了无数次,都过去不,一次又一次地被震飞,又一次次地扑上去。
日头在一点点地转正,日影最短之时,就是行刑之时。
阿翁艰难地抬起头,往人群中看了一眼,释然地笑了。生啊死啊的,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前朝的时候,人命贱,纣王杀人取乐,如今好像分别也不大。他本来就不过是山头的草芥而已,小主人大仇得报,自己,也终可以复归于山川河海。
两千年前的濂承,此时不过是个孤魂野鬼,高台上那样严厉的禁制法术,把他那弱小的魂魄伤得支离破碎,几乎灰飞烟灭。
他眼睁睁地看着墙头的绳子被割断,那个挂在墙头的人,如秋风中的落叶,归根。
两千年后的濂承在暴怒之下,终于挣脱了拦住他的禁制,一跃而起,直朝着阿翁飞去。
他的手穿透了阿翁的臂膀,他惊愕地看着那个苍老的身影落在沸腾的汤镬中,水花飞溅,烫得他没有实体的手猛然一缩。
穿破了结界又如何,他还是什么都没拉住。沸汤依旧翻滚,落下去的阿翁,脸上也依然没有动摇半分,还是那个,释然的,笑。
幻境结束在电光火石之间。
濂承猛然睁眼,眼里似是与方才那条黑龙一样的颜色,黑的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