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清水秀固然十分山清水秀,但毕竟已是冬日,跃入水中之后,仍是觉得极其冰冷。</p>
方才那一记水柱震力实在极大,江水又急流不止,年却升潜下水后,向北游了半刻钟才望见姜冬沉。他正如一片鸿毛,在淡烟流水中悄然下落,宛若千里江陵中一叶孤舟,安静得很,乖巧得很,也实在叫人心疼得很。</p>
年却升划水上前,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腾出一只手探探他的灵脉,安然无恙,放下心来。将姿势换为横抱,念了个诀,破水而出。</p>
这水破的很高,年却升法力早已远胜从前,不复曾经在水中彷徨无助的少年。怀里的姜冬沉不知什么时候缓缓睁开了眼,一双眼睛带着浑浑噩噩的迷茫,宛如透过水瞧见的月亮,柔和而明亮。</p>
年却升低头笑道:“抱歉,哥哥,来晚了。”</p>
姜冬沉没有讲话,出奇的主动,浑身湿答答的,伸手环住年却升的脖子,半晌,略显虚弱地开口:“阿升,是你吗?”</p>
年却升笑道:“不是我还能是谁?”</p>
姜冬沉像是放了心,浅灰色的眸子很难聚焦,稍稍放松,手从年却升脖子上滑了下来,又问了一句:“年却升,是你吗?”</p>
“是呀哥哥,你为什么这样问?”年却升心觉有些奇怪,差点要怀疑姜冬沉能不能看得见了,忧心道,“哥哥,看得到我吗?”</p>
“我看得见……”姜冬沉声音还是虚得很,迷迷糊糊,在年却升怀里偎着,轻声开口,“我就是确认一下你……算了,一会再说。”</p>
这时安知和俦侣闻声寻来,见此情景,俦侣惊道:“年公子!姜公子怎样了?”</p>
年却升道:“无妨,他落水的前一刻我开启了灵力传护,他没有受伤,可能是受了惊吓,我带他回去调理一下便是。”</p>
姜冬沉右手法印果然亮着,一星一月,星星倒更明些。俦侣松了一口气,安知在一旁一脸歉意,使了个法术去干了两人身上的水,小声道:“实在……抱歉……我一时出手过重,给你们添麻烦了。”</p>
“无需自责。”年却升低头望了一眼姜冬沉,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睡去了,这时才想起问俦侣,“俦侣,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安知道长?”</p>
“是,年公子。”俦侣笑道。</p>
年却升也笑笑:“如此甚好,方才在水中隐约听见你传声,水流太急,一时没听清,你说了什么?”</p>
“本想让年公子带着姜公子先回客栈去,现在看来也该如此。姜公子需要安静调养,我也有话要和安知讲,我们四处走走,过会回客栈找你们。”</p>
年却升点头表示同意,转身走了不过几步,又听见俦侣在身后唤他,回过头来,俦侣一个人跑到年却升跟前,小声道:“年公子,安知记忆有损,关于我的他全都不记得了,我猜测是忘情鞭所致。这些年,我被怨灵附体的事,年公子请为我保密。”</p>
年却升答好,俦侣笑着谢过,转身又小跑回安知身边。年却升伫立良久,安知与俦侣也走了良久,到了很远的地方,年却升隐隐望见,俦侣似是牵了安知的手。</p>
微一晃神,片刻,年却升低头一笑,看着乖巧合着眼在自己怀里依偎入眠的姜冬沉,嘴里轻轻念道:“好啦,哥哥。有情人已终成眷属了,你以后可就要落在我手上啦。”</p>
年却升心知他听不见。不过目前情况尚未明朗,年却升觉得姜冬沉对自己更多的是一种哥哥对弟弟责任味道很重的感情,不像年却升一样抱上了非同一般的心思。没有把握,年却升固然不敢公开挑明。慢慢来吧,反正来日方长,年却升心想。然后抱着他快步走回客栈。</p>
年却升轻手轻脚将姜冬沉放在床上,让他轻轻靠在床头,同他肩并肩坐着,伸手抚上他的背,边缓缓输送灵力进去,边歪着头欣赏这清俊的脸。半晌,姜冬沉缓缓睁眼,朦朦胧胧抓住年却升的手,喃喃道:“阿升?”</p>
“是我,哥哥。”年却升温声答道。</p>
姜冬沉伸手按住年却升的肩,眼神尚未清明,仿佛想再一次竭力确认他是谁,这一按却不稳,直摔在年却升怀里。换了平日肯定又要脸红,可这次偏偏连脸红都顾不上了,抓住年却升的袖子直起身来。</p>
姜冬沉方才落水受了惊悸,现在思维十分混乱,他摇摇头,想要把脑子里一些混混沌沌排解开来,冷静片刻,一字一字无比认真道:“十三岁,年家,书院,鲤鱼池……阿升,是不是你?”</p>
发现自己还是没说到正点上,姜冬沉又慌忙补上一句:“阿升,十三岁,深冬腊月,救我的人,是不是你?”</p>
这几个敏|感词排在一起,年却升倏地一怔。</p>
这回算轮到他思维不清了,怔了好半天,年却升才回神道:“哥哥?”</p>
姜冬沉一向行为举止言辞谈吐都从容不迫得很,现在看起来却万分急迫,听他还不明白,急得简直想撞墙,于是摇着年却升的手道:“阿升,快说话啊!那是我只能隐约记得有人抱住我,穿的是黑底橙纹的年家家袍,别的我什么都记不清了……是不是你,阿升!你快回答我啊!”</p>
年却升木讷地点头,心中实在难以置信得很。这一瞬间从前的记忆全都如潮水般涌上来,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偏生什么也说不出来。年却升心里有许多滋味,不知如何表达。难过绝对没有,一切负面情绪全都没有,只是讶然,甚至有些欣喜,更多的则是庆幸。欣喜自己曾为姜冬沉拼过命,也庆幸那日是年却升从书院经过,救下姜冬沉的不是旁人。幸好是自己,不然姜冬沉可能真的会葬命鲤鱼池。若没有姜冬沉,年却升万不敢想象自己孤身一人在外过的会是什么样子。</p>
姜冬沉叫年却升坐在那里木然地不讲话,心中兵荒马乱,有些笨拙地去主动抱他,在他耳边颤声道:“我……我那是近乎昏迷,根本不知道那是你,我父母何时带我回去我也全然不知。醒来之后,师妹说我昏迷了三日,问起谁救了我,他们全都闭口不提……但是……但是我一直耿耿于怀得很。自那以后我特别怕水,但每次去年家,我都要去鲤鱼池转转,希望能碰见什么人让我感觉是他救了我,可我不知…那个人就是你。”</p>
年却升仍一句话都不讲,万分纠结地听姜冬沉陈述,伸手回拥他,始终默默。</p>
纠结什么,年却升自己也不清楚,可就是一句话都讲不出来,无能为力地听姜冬沉在他耳边讲了许多让他心疼无比的话,一丝一毫的反应都无从表达。</p>
“阿升,自从十三岁落水之后,我一度孤僻而自闭,不愿与任何陌生人有过多交流,我生怕落难时被别人无动于衷的围观。但那日遇见你我极愿意相信你,就是发自内心的相信,连我自己都讶然得很,现在想来,我真是……太迟钝了……或许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该想到那是你的,我……”</p>
“哥哥。” 年却升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片刻,拍拍姜冬沉柔声安慰道,“别这样想,我庆幸得很,幸好哥哥不知道那是我,要不哥哥对我,就没有现在这样纯粹了,那样可不自在得很,对不对?所以哥哥,万不要把我当做救命恩人。”</p>
姜冬沉直起身来,望着年却升的眼睛道:“阿升,在枕梦山你问我有没有想过我们十三岁就认识了,是指的这件事吗?”</p>
“这倒不是,你方才不说我或许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当年救了谁。我说的是,书志楼,就是年家和姜家交界处的那个,那时候我在书志楼关禁闭,若不是哥哥每日送来半块糖糕和酥饼,我可能也会死在那里。”年却升隐瞒了许多痛苦细节,叙述一二,又安慰道,“所以哥哥不能只觉得是我救了你呀,我的命,也是你来救的。”</p>
姜冬沉闻言却沉默了,死死抓住年却升的手,半晌,才哑声道:“可是……可是书志楼,后来被人烧了……除夕夜,火光升得那么高,我在我家瞧着都担心得很……”姜冬沉微一闭眼,喃喃道,“你……当时你伤到什么地方没有?”</p>
年却升笑笑,捂住姜冬沉的手道:“哥哥,别怕,那楼是我烧的。”</p>
“你烧的?”姜冬沉惊讶道。</p>
“我总不能被他们扔在一个破楼里十几天不问死活,还好声好气地在那里认命窝着。”</p>
“那后来?”</p>
“后来的事……”年却升叹了口气,还是决定不瞒着他,“哥哥可否记得黑房子?”</p>
姜冬沉更加吃惊,失声道:“黑房子?你被关在那里?”</p>
年却升很不愿让姜冬沉知道这些,但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点点头。</p>
年却升要面子,或许不要面子他可以少吃很多苦,但他不愿。</p>
这些事他并不愿提,他不喜欢把自己最无能为力的样子给别人看,何况这是姜冬沉。</p>
可他又不想瞒着他。</p>
姜冬沉似是被这几句话的分量惊了一下,身形微微一滞。接着他似在说给年却升,又像是自言自语:“你从小……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书志楼……黑房子…为了……我?”</p>
“哎呀哥哥。”年却升见他要自责,忙打住他的话,“我关禁闭一向是没有原因的,他们心情不好说关就关了,也不差那一两次。再说,不是因为哥哥我才会关禁闭的呀,是因为年却清。他无动于衷,我出身救人,抢了他的风头,他父母恼羞成怒罢了。哥哥不许自责,况且,我当年拼死拼活救下的是哥哥,我欢喜得很,所以你不要多想,听到没有?”</p>
姜冬沉点头,再次问道:“那……阿升,你怎么知道做那些事的人是我的?在那种时候,那样的情况下,你也留意了这些?”</p>
年却升笑道:“那还真是没留意过,是枕梦山上重梦了这一段,才知道那是你,所以,虽然痛苦也是有的,但我还是开心的很。”</p>
两人沉默半晌,年却升突然若有所思道:“怪不得你父母第一次见我就那么了解我,那时候我当真惊讶得很,我的生辰姓名,你父母全都记得,现在想想,原来如此。”</p>
姜冬沉忙道:“我父母最开始可能是因为这件事才关注你的,但我敢确定到后来绝和此事无半点关系。他们是真的很喜欢你,所以才对你处处加以关照,真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