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林中，年却升突然停住脚步，正是因为听见了一阵轻的近乎其微的响动。</p>
年却升对脚步声有着异乎常人的灵敏，那声响掩盖在风声树叶沙沙作响的动静之下，极其轻盈。因而脚跟基本不落地，只有足尖一两下轻点之声，始终跟着年却升和姜冬沉。直至年却升停下步子，那脚跟才和脚尖一同落下，侧身藏于树干之后。</p>
没什么人闲着没事要跟踪他，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个，而且那足音对年却升来说，也是听过很多次的。</p>
年却升靠在树上，对面的重重树木之中，走出一个人来，年却升哼笑一声道：“还真是你，跟踪人还穿白衣，这可不太高明。”</p>
那人十分客气地拱手道：“许久不见，年公子。”</p>
年却升失声笑道：“年公子？别抬举我。该我叫你一声什么，白宗主？”</p>
白宿只笑了一声，不置可否道：“年公子好耳力，方才我自以为跟得很轻，不想竟还是被你发觉了。”</p>
年却升道：“我在年家那种地方长大，只要你在我面前经过三次，谁的脚步我都能听出来。——免得夜半三更有人来暗杀我，我连自己死在谁手上都不明不白。”</p>
白宿不语，年却升便接着笑道：“没想到折在你这里了，为什么要赶尽杀绝，能给我个理由吗。”</p>
白宿道：“本不打算赶尽杀绝，却清要保你，我本打算尊重他的选择。然而在北河意外发现你和白月光有如此强的联立。先不说如果白月光灵力全复后你会有什么威胁。若将来白月光落到尉迟家手里，他们保不准查出你，再把你捉回去做什么试验。——我不想白月光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什么都落到他们手里，不如赶尽杀绝。你死，灵契灭，白月光定也会受到牵连。”</p>
“白月光。”年却升冷笑道，“又是白月光。”</p>
年却升就好奇得很，他也没显露过他的灵力有多强大，怎么所有人都觉得他有或这或那的威胁。他甚至连把剑都没有，只一把匕首还整天用来切切西瓜苹果。他明明就想和姜冬沉好好过个日子——他们本来也就在好好过日子。到头来白月光躁动也是他，白月光异变也是他，还有什么年家纵火，内鬼叛族，什么都是他。年却升道：“我又莫名其妙成了别人的威胁了？”</p>
白宿道：“你无心，自有人有意。”</p>
年却升不想再进行这个糟心的话题了，目光别向一边：“北河那边的仙家是白家吧。那日在北河，上身年却清的怨灵，是你放的吗。”</p>
“不是。”白宿斩钉截铁。</p>
年却升啊了一声：“不是就行了，年却清那么信任你，你再这么伤他，我都替他不值。”</p>
白宿唯一皱眉，迟疑道：“他果真信任我？”</p>
年却升不免失笑：“我的天啊，白宗主，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年却清有什么心思你比我还要清楚，你在他心里分量有多重，你看不出？”</p>
白宿不是看不出，而是不敢自作多情，又觉得年却清对他有很大的误解。那天晚上他回到白家，年却清已经醒了，家中弟子家仆全说年却清不但没有乱跑，反而醒了就在床沿坐着，只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地方，问过之后，便再不讲话了。</p>
年却清就被安置在白宿房里，白宿回来的时候，年却清仍在床沿坐着，见白宿推门进来，没像往常一般叫他阿宿。反而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叫了一句白宗主。</p>
白宿的笑容瞬时凝在脸上了，一句你怎么样没问出来，生生噎住，讷讷地问道：“却清，你这是……什么意思？”</p>
年却清头也没抬，只道：“听说白宗主不让我出白家大门，所以我以后就待在白家了，是吗？”</p>
白宿想把他未收的手礼压回去，年却清向后一躲，面上无悲无喜，清冷道：“既然如此，在下将是亡族贱俘，恐污了白宗主的手，白宗主自重。稍离我远一点，免得别人知道白宗主包庇仇人，动摇您刚坐上的宗主之位。”</p>
白宿的手堪堪碰了个空，许久，才悻然收回去，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却清，你是不是……”</p>
“劳白宗主挂念，我不是记忆有损，也没被怨灵影响神智。我清醒得很，知道自己在说什么。”</p>
可白宿道：“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p>
年却清微微一怔，继而，轻声道：“在下不敢。”</p>
白宿心想他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可他一向又话少，不知如何表达，最终只问了一句：“你能不能听我说？”</p>
年却清道：“在下洗耳恭听。”</p>
白宿恨极了这样的语气，可他没有办法，还是要把该讲的话讲出来：“你听我说，我带你来这儿，没有要拿你做俘虏的意思，是把你藏在这里，外面太危险了，你在这儿是最安全的。要不尉迟家那边要害你，那怨灵是他们放来的，我不能看你无缘无故毁在他们手里。所以……所以我并没有挟持你的意思，你明白吗？”</p>
年却清十分生硬，仿佛这一切陈情都与他无关，漠然道：“白宗主所言极是，在下不敢不明白。”</p>
白宿终于忍无可忍，吼道：“年却清！”</p>
年却清道：“在下在这儿。”</p>
白宿一把抓住年却清的肩膀：“你就不能不提白宗主这三个字，好好地像从前一样和我说话吗！”</p>
年却清也终于忍不住了，一把甩开白宿的手，同样地怒吼回去：“我说过我们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你知道什么是回不去了吗！”</p>
白宿被他吼的一愣，接着就听见年却清红着眼眶喊道：“什么叫不能看着我无缘无故毁在别人手里？你说的倒好听。我母亲呢？我兄长呢！我们一样和你白家灭族没有半点关系，年家做的事，他们没有做过半分！他们就该无缘无故毁在你手里吗！”</p>
白宿心中闪过一片悲哀，他嘴唇动了动，良久，终只能道一句：“对不起。”</p>
“你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年却清后退一步，声音沉下来，“说了对不起年家你就不灭了吗？不可能的。要不然你在年家七年，从我嘴里套出来的一切，都还有什么意义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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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宿久久没有说话，年却升毕竟不了解他，以为他真是看不出来，于是好心提点道：“反正我也死到临头了，告诉你个秘密。你知道当初昔州围猎，年却清出了意外以后落到了什么地方吗。”</p>
白宿摇头：“我给他的红樱珞他丢了，我定不出他的位置。”</p>
年却升道：“那红樱珞是我扔的。”</p>
白宿面色一惊：“……你？”</p>
年却升道：“就是我。那天我和冬沉出门买个菜，在镇上捡了个弟弟回来，那时候他几乎不省人事，整个人可就剩一口气了。若不是冬沉精通医理，你连尸体都摸不到热乎的。”</p>
白宿张了张嘴，又垂下眼道：“我没想过他们会伤……他……他昏迷了多久？”</p>
“五六日吧。半夜醒的，头一天连床都不能下，拉着我讲了半天你们的事。本来才醒来精神就不好，说完又睡了。整整一夜，叫了十二声你的名字，偶尔还有一两句呓语，听不真切。我又留他养伤几日，日日魂不守舍。临回年家以前，还问我把你送的红樱珞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倒好，这样报答他。”</p>
年却升说这番话，也没打算白宿就能放过他。——该来的总会来的。今日不死在他手里，来日还指不定要死在谁手里。最起码这样还能得个全尸，好让姜冬沉不要太难过。</p>
想到姜冬沉，年却升心里又是一阵浩然萧瑟的舍不得。</p>
终还是叹了口气，向白宿道：“不废话了，你动手吧。”</p>
当然也不是就在这儿动手，白月光的灵力与年却升的灵力是被灵契绑在一起的，白宿是担心年却升的心魄和命脉总有一日会恢复如初甚至更甚从前，从而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要他身死，总没有只死其肉身的道理。</p>
定要把心魄也捏碎了才是。</p>
白宿不知从何处召出了几个暗卫，绕到年却升身后背过他的双臂，个个肃然道：“年公子，得罪。”</p>
年却升笑了一声：“客气。”</p>
白宿总不是为了几段话就能改变意志的人，原本的计划该怎么走还是怎么走，召剑出鞘道：“却清敬你这个兄长，我不亲手杀你。”</p>
那件果然不是逼人剑式，而是平稳升空，做御剑之势。年却升语尾上扬地哦了一声：“带我去哪？”</p>
白宿道：“寒水。”</p>
年却升道：“天然结界，极寒之地？”</p>
“不错。”</p>
年却升嗤笑一声道：“果然这几年在年家没有白待，也知道我怕冷，挑着软肋来折磨我。”</p>
白宿道：“年公子天生灵赋异禀，脉络清奇，心魄宏阔。不是我等可以轻易摧毁的。灭你心魄这种事，还是交给自然吧。”</p>
御剑升空，一路向北。直走了四多个时辰，一阵寒气扑面而来。盛夏之日，北莽之地，却是一片雪原。寒水结界，正立于此。</p>
百些年前，也曾有过道士丹师前来此地，探索天然结界之谜，成百上千，有去无回，后遂无问津者。</p>
只在这结界上空，就感受得到那静谧震撼的寒冷灵气，如同涟漪一般一圈又一圈荡开，压迫着人的心脏，仿佛滞涩住了本就微薄的呼吸。</p>
白宿在这寒风中仍然声音沉稳，问道：“你还有什么遗言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