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冬沉一个人离开姜家，披星戴月地去找那个许久不归的人。</p>
说要和他在一起过十八岁的生日，说要和他在一起过十八岁的除夕，预想了许许多多的节日，一个一个地都过去。年却升仍是杳无音信。</p>
于是姜冬沉就穿过大大小小的街巷，从北到南，从南又向北，始终一个人。不再是风华内敛温润如玉，日子越长，他眉宇之间就越是清冷。</p>
其实姜冬沉觉得，自己可比想象中的坚强多了。</p>
从前年却升告诉他的那些事情，事实自然远不抵说辞简单，可或许是信任使然，姜冬沉一件一件的、毫无保留地全都相信了。所以年却升落至今日的境地，姜冬沉心里也自责的不行。</p>
因为自己的迟钝，一次又一次地放任他陷入危险，以至于现在，那人似乎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p>
所以姜冬沉就一刻也不敢放松，他生怕年却升正在什么地方受苦，自己去的晚了，就会赶不上见他最后一面。姜冬沉想都不敢想万一年却升在什么地方默默地死去，他十八年的人生结束，姜冬沉要靠什么来度过往下的人生。</p>
年却升希望姜冬沉好好的，他果真就能好好的吗。</p>
年却升十八岁生辰那日，姜冬沉喝了许多许多的酒。</p>
这大约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唯一一次醉成那般，万分失态，躲在屋子里一个人轻声念着年却升的名字，念着念着泣不成声，蹲在墙角里，哭得肩膀都在颤抖。</p>
穆敛敲了好几遍门都没有人应，她唤阿沉也没有人理，一时心急如焚，惊慌失措，叫几个弟子来硬是生生把门撞开了。姜冬沉仍蹲在角落，恍若未闻，头抬也不抬。远远望去，整个人都是混着酒气的颓废和消沉。</p>
看见这一幕穆敛就差点掉下泪来，回头紧握住穆衣的手，颤着声说道：“长姐……今日是阿升的生辰。”</p>
穆衣道：“我知道。”</p>
穆敛道：“他也是我的儿子。”</p>
穆衣轻轻拍着穆敛的肩，温声道：“我知道，敛儿，我知道。”</p>
姜冬沉固然话少，固然平淡，就连小时候落水受过极大的惊悸，再醒来也是一脸的云淡风轻，转头问只高过床一点儿的姜鹜：“我睡了多久。”</p>
永远是不露山不露水，宠辱不惊，坐怀不乱，何曾如此失魂落魄地蹲在角落，抱着双膝哭得不成样子。</p>
良久，姜冬沉忽然起身，带着满脸交错的泪痕向门边走来，始终低着头，直到门边才发现这里站了两个人，堪堪抬眼对上穆敛的目光，向两人行礼道：“母亲。”</p>
穆衣道：“冬沉，这么晚了，你要去哪？”</p>
姜冬沉目光晃了晃，垂下眼道：“我去找他。”</p>
穆衣温声道：“天已经黑透了，明天再去好不好？”</p>
穆敛道：“让他去。”</p>
穆衣和姜冬沉一同看向穆敛，穆敛从袖中取出手绢，为姜冬沉擦拭脸上的泪，忍着眼泪轻声道：“御剑的话稍慢一点，你喝了酒，又才哭过，风吹着脸会疼，明白？”</p>
才擦净的脸，又有一颗泪珠滑落下来。</p>
穆敛收回手，抿抿唇，轻声问道：“阿沉，还回家吗？”</p>
姜冬沉低下头道：“过节或者我们家人生辰的时候……我会回来。”</p>
穆敛点头，垂下眼道：“好。”</p>
轻叹了口气，又拍拍姜冬沉的肩道：“路上小心，去吧。”</p>
姜冬沉怔怔地向前走了两步，忽然转身跪了下来，衣袖纷然而落，他唤道：“母亲。”</p>
穆敛强忍着泪，没去扶他，问道：“什么事？”</p>
姜冬沉行过大礼，分明道：“冬沉不孝。”</p>
穆敛道：“你既知自己不孝，就好生把阿升找回来，带到我面前。我要我的两个儿子完完整整地回到我身边，你才算对得起我。”</p>
姜冬沉落下泪来，却正色道：“冬沉知道。”</p>
穆敛不再多看他一眼，背过身去，轻声道：“你走吧。”</p>
姜冬沉转身，召东南枝出鞘，后退了两步道：“冬沉告辞。”</p>
继而转身上剑，一晃之间，白衣广袖飘然而起。等穆敛再回头的时候，那人已经消失在皎皎月色之中了。</p>
姜冬沉的酒并没有醒，他也知道大晚上的自己哪也去不了。过了约半个时辰，穆敛向穆衣道：“走吧，长姐，我们去千欢渡看看他。”</p>
于是这两位女子，召出许久未动用过的长剑，玲珑出鞘，轻盈一跃踏上剑刃，如同梁上燕俯身飞落，在水面上轻轻一点。</p>
在一个明朗的月夜，见到两位倾城女子纱衣缦回御剑行空，剑刃闪着微光，穿入云间，遥遥化为一个澄澈的小点，应是很美的风景。</p>
可以她们出行的目的，却看不见有什么美好的前景。</p>
当落在随君湖与他们的房子之间时，姜冬沉强压依旧的思念就再也藏不住了。</p>
他们有过许多稀松平常的夜晚，都是这样明朗的月夜，姜冬沉坐在书案边看书，年却升躺在床上逗猫，有时两个人很久都没有一句交流，各自心绪平静地做自己的事。姜冬沉看书向来是很认真的，年却升就做不到心无旁骛，永远都不知道他在心里想着什么，有时就突然来那么一句：“哥哥过来让我亲亲。”</p>
要不就是“哥哥过来让我抱抱。”</p>
年却升睡觉容易做梦，做噩梦了醒来就闷闷不乐的，做个开心的梦醒来就拉着姜冬沉讲个不停。但更多的时候，是梦见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东西，然后姜冬沉就在半夜或清晨一脸懵地被亲醒，然后和他莫名其妙地抱在一起。接着年却升把他的梦重演一遍，演完了就蒙起被子接着睡。一般来说这样的日子，一天也就能吃中午和晚上两顿饭。</p>
做这样的梦也很好，姜冬沉像，人要是活的压抑，连梦都不会做的。更何况他是少年人，血气未定，那种心思燥一点也无可厚非。</p>
对啊，他还是个少年人。</p>
从前他们在一起，欢愉恬静种种，谁能想到还有一个词叫做“好景不长”？</p>
姜冬沉闭上眼叹了口气，摸索着去开门。再睁眼时，灰气与黑暗迎面，无力的寂寞感也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p>
姜冬沉站在门边，没敢进去点灯。</p>
太像了，这一晚的样子。月明星稀，一人独醉，萦绕着鼻息的全是清淡的梅子酒味。不过上次闻见这味道不是在自己身上，而是拥吻良久后年却升唇齿间的酒香。那天年却升一脚踢开门的时候姜冬沉只向里面晃了一眼，一样是灰暗满堂月光不入朱户。那一天年却升在房檐从早坐到晚，他们这间房子，一日没有人住，就没有生人的气息。</p>
穆敛与穆衣来时，姜冬沉正站在床边，埋没在黑暗之中，向布满灰尘的空床张开双臂，穆敛听见他道：“阿升，你抱抱我。”</p>
穆敛当时就捂住了嘴，眼泪零零续续地溢了满眼，朦胧地再看不见他的阿沉又做了什么。穆衣去拉她的手，穆敛轻声道：“我不想阿沉这样。”</p>
接着她又道：“可是我没有办法。”</p>
当初年却升和姜冬沉南至荫江的时候，路上经过一处小小的酒楼，楼前有卖唱女子，用南方特有的软糯口音，唱的是《水调歌头》。</p>
古筝声声，玉笛泠越，声音悠软哀怨，那女子双眸中仿佛映着那位打马而过的俊朗男子，又或是哪日立于杏花疏影中，一双佳人共撑着的俏红的油纸伞。唱的悠远，唱的绵长，一首水调歌头中，竟听不见再能重逢的希冀。</p>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