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暖的时节里,吴青喜欢随手摘下一片窗外树梢垂下来的翠生生的叶,含在嘴边,出神地望着楼下密密匝匝窜梭往来的熙攘人群,来打发无聊的时间。---
在这众人都讨厌至极的回南天里,吴青那狭小的出租房里,水珠凝结在豆腐渣色的四壁上,时不时地会有那么一两道水珠汇成的水渍,像泪痕一样突兀地滚落到墙根。
霉变墙壁的角落里,呈水网状交织流淌着墨青色的线条,就像挂着的湿漉漉的后现代主义抽象画。
这颜色,这气候,这潮湿的味道,却让小青有种舒服备至的、放松到家的感觉——
这让他宛若回到了杂草丛生的树洞附近,或是乱石成堆的古埂土墙之地。
那些地方,有着他童年记忆中,最无忧无虑的味道。
吴青慵懒地真想立刻就地变回蛇的原形,躺在地上,舒服地把自己盘起来。
可他也只能是想想而已,因为这逼仄的空间,根本不允许吴青现出原形。
这又老又破的小房间,连他的蛇尾都不够盛。
现在,他已经是一只1500年的蛇妖了。
白蛇也已经2000年了。
他想象不出,白蛇到底怎么在雷峰塔底下度过这些时日的。
他呆在外面的世界里,虽然是来去自如,行动自由,而吴青也给自己找遍了所有可能的消遣,也尝试过了任何可以的消遣。
可他依然经常性地被一种苍凉的悲伤所窒息,以及被时间那无边无际的空虚,所吞噬。
吴青的那间屋子,是间没什么人愿意要的出租屋。价格最低,位置最差。
房东是一个矮胖黑黄、眼似铜牛、貌若李逵、声如洪钟的老大姐,大家都喜欢叫她王姐。
王姐经常在交房租的日子,挨家挨户鼓着她那大大的肚子,移动着她小山一样的身板,跺着她宽宽的两只胖脚,四处敲门要账。
她的莲花步,会令整个老楼都像是个危房一样,随着她的步子,在轻微地震颤。
于是,只要感受到楼里像地震波一样地动山摇的节奏,各位房客就收到信号了:又该是每月交房租的时候了。
就王姐那块头和气势,往那儿一站,就算是面无表情,看上去也着实够凶悍的,唬得一整栋楼的人都不敢吱声。因而,她的房客从来不敢招惹她,都很乖。
但其实,众人接触久了,就会知道了,王姐她为人颇为直爽憨厚,从来都是有一说一。
不过,就因为这一点,反倒是令吴青平日里跟她颇为投契。
平常,王姐很照顾吴青。
吴青的房间不仅朝阴,终年面对着对街那栋红里透着黑的砖楼,而且还在一个“煞气冲门”的墙体拐角处,阳台外的楼下,是一条四季喧闹的平民街市。
街市之上,经常会因单车和电动车到底是谁先动手剐蹭到对方,而产生旷日持久的斗殴;还会因几分几毛钱的讨价还价达不成,两方人马恼羞成怒,而爆发争吵。
如果那时候碰巧赶上王姐在家,她绝对会趿拉着拖鞋,火速冲下楼,赶到事发现场,当街站在人群中央,给作战的双方,充当绝对裁判。---
吴青觉得那时候,王姐的头顶似乎聚集笼罩着一些看不见的光辉,就像是一个站在舞台中央的演员,是绝对的焦点,那样地挥洒,那样地从容。
王姐一出场,三下五除二,就会将事件平息。
天大的事,在王姐的嘴皮子底下,一切都会化整为零。
这时,吴青就会饶有趣味地观察着大街周围聚拢上来看热闹的众人,还有因王姐那风卷残云之势解决问题的高效率,最后只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作鸟兽散去时的沮丧模样。
吴青每次都会被王姐这属于民间的大智慧,所深深折服。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面对这种生活,虽然粗陋不堪,而且多数时候令人心烦,却在极为真实打动着他,能让他无处安放的心,感到无上的平静。
吴青的房间,租金低的其中一个原因,是虱子、蜈蚣、蟑螂、老鼠肆虐。
他的房间,每个踏进去的人,都不会忍受超过半个钟头:因为你的目及之处,到处都是围绕在你脚边四处奔跑的、有很多条腿的爬虫,以及在你眼皮子底下玩捉迷藏,令你神经衰弱的、飞驰而过的老鼠。
不过,吴青看到房子后,当即就对着王姐说:“我最喜欢这间房子了。”
而王姐听过后,竟然也丝毫没表示过她的惊讶。
自从吴青搬进去住以后,不仅他自己房间干净地不见一丝活物,甚至连整栋楼,都干净地像是王姐天天请了专门清洁工来打扫消杀虫害一样。
毫无疑问地,王姐请来的那个“专门清洁工”,就是吴青。
作为一条蛇,他既懂得享受人间珍馐的美味,却始终也喜欢虱子、蜈蚣、蟑螂和老鼠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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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青的房间有一台王姐送给他的、老旧的带个黑疙瘩的电视机,竟然还是黑白的,只能用房顶的电线锅,收到三个台。而且其中一个杭州台,还是一直只能跳着显示半边的画面。
又是一个夏天的正午,烈日当空,夏蝉在树上吱吱哇哇地尖啸着。
不要说是人影了,街上就像镭射光一样晃眼的日光,接近直线地照下来,极猛烈,就连个鬼影,也能给就地烤化了。
除了夏蝉在此起彼伏地高声抗议,现在人人都躲在家里。
虫鸣中,街市附近,更显幽静。
吴青买了一只西瓜,正在吃西瓜呢,为了弄出个响动,他就打开了几乎很少看的电视机。
他在这一千年间,并不是一直呆在杭州的。
他只是最近的50年,才从可以冬眠一整个半年的黑龙江,又搬回到了他最熟悉、最喜爱的杭州。
因为他算着时间,估摸着,既然快到1000年了,那就回去吧。
他也得好好准备着,迎接白蛇从雷峰塔底下出来了。
虽然他并不知道,当初佛祖到底是打算是将白玉贞压在雷峰塔下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