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直是一个仅凭一时冲动，欠考虑至极的举动，直到此刻他双脚踏在这座陌生城市的地面上，陈云旗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在千里之外。

他有些后知后觉的茫然，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充斥着内心，让他感到非常的没有安全感。

此时身处的这个陌生城市在10月底已经差不多进入了冬季，天阴着，雾蒙蒙的，有些湿冷，背着大包小包的人不断地擦身而过，嘴里说着的西南地区方言陈云旗一个字都听不懂。

因为走得很匆忙他带的行李不多，换洗衣服，两条烟，书，还有一些文具打算给山里的小孩。

嘈杂的火车站里，他想起3年前来到S市的那天，也是第一次见到陈军的那天。

火车缓缓停靠在站台，陈云旗背着行李踏下车门台阶，闷热的气流随之扑面而来。

他四处看了看，没有见到什么看起来像是在等自己的人。

盛夏的南方城市热得像一只大蒸笼，陈云旗才站了几分钟就觉得自己快要被蒸熟了。

他正想找个地方避避日头，听见有人喊了他的小名，陈军就出现在他身旁不远处，正认真地打量着他。

陈云旗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就是小旗。

陈军快步向他走近，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激动。他穿着白色短袖衬衫，衬衣的下摆塞在裤子里。肩头和后背已经汗湿一片，布料贴在皮肤上。裤子好像有些大，被能看得到磨损的旧皮带窝窝囊囊的系紧，高高挂在腰上边。

陈军比陈云旗矮些，肩宽臂粗，还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却已经微微显出些弯腰驼背的老态，眼角堆了不少皱纹，头发隐隐露出些花白的痕迹，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像一个村干部。

陈云旗长得一眼看上去跟陈军并没有什么相像之处。

他浓眉如锋，鼻梁英挺，又皮肤白净，唇形秀丽饱满地像个女孩子。薄薄的单眼皮下浅棕的眼珠看起来温柔明亮。

这是他最像他妈妈的部分，少有的极好看的单眼皮，却也显得眼睛很大，微笑的时候弯起来又带点俏皮可爱。

可惜他妈妈年轻的时候赶时髦，被朋友带去割了双眼皮又纹了眼线，把跟儿子最相似的部分修改掉了。

陈军狠狠抓着陈云旗的肩膀摇晃几下，激动地说：“好家伙！长这么大个子！真帅！”

寒暄了些“路上累不累”之类的闲话，他提过陈云旗的行李带着他出去搭公交车回家。

路上他向陈云旗介绍起这个城市，说起自己在这里打拼的十来年以及自己的现状。

他告诉陈云旗自己目前在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做销售工作，平时无需按时按点上下班也不用坐在办公室，要常出去跑业务——到各大医院的科室推销公司的产品。

陈军说话的声音很嘶哑，让陈云旗想到人们常说的“破锣嗓子”，不好听，他猜想应该是陈军常年酗酒所致。

陈云旗跟着陈军回到了他的租住的房子，一栋陈旧的高层商住楼，突兀地立在一大片农民房出租屋中间。

一进门一股南方城市多雨潮湿的陈旧潮腐气，夹杂着独居中年男人不清洁的体味，让陈云旗控住不住地皱起了眉。

这屋子看一眼就知道住户的生活习惯和个人卫生很差——两室一厅的房子，一间是陈军的卧室，一间拿来做办公室，放着一台组装电脑，一台旧打印机，桌上堆满了资料文件杂物。地砖污渍斑斑，桌面油腻。

陈军计划让陈云旗住他的卧室，自己则搬去办公室睡，陈云旗看见充当办公室的房间里已经支好了一张铁床，还没来得及铺床单。

他走进厨房，脏兮兮的水槽里堆着的碗筷上似乎有一只蟑螂飞快爬过，地上扔着几支空啤酒瓶。洗手间里，一桶不知道泡了多久的衣物散发着一股馊味。

陈军对这一切不以为然，也没有看出陈云旗的不适。

陈云旗把行李放好在房间，对着那张即使刚换了新床单被褥，却还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味的床，做了五分钟的心理建设，然后轻轻坐在了床沿。

他闭眼深呼吸，心里想着是自己要来的，现在能怎么办。

陈云旗正思考着这个房子要打扫的话从哪里开始下手，或者干脆去住校算了时，陈军来叫他一起出去吃饭。

他们来到陈军住处附近的一间餐厅，陈军似乎是常来，餐厅大堂的服务生跟他很熟络，见陈军进门就寒暄起来：“军哥来了啊，这小靓仔是谁呀，第一次见。”

陈军一脸骄傲地说：“这是我儿子，怎么样！”

服务员立马堆着一脸笑夸出一堆鬼话：“哇！军哥儿子都这么大了啊，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父子俩都这么靓仔！”边说着边引着陈军和陈云旗到包厢。

陈军的一帮酒肉朋友已经等在房间，菜点了不少，大呼小叫地要给军哥的儿子接风。

一帮人完全没有把陈云旗当孩子对待，他酒量并不算太好，当晚被灌得抱着垃圾桶吐。

陈军也不出意外地喝醉了，陈云旗和陈军的朋友一起把他扛回了家。

到家后陈军连衣服都没脱，倒在卧室的床上就没了动静。

陈云旗也醉得厉害，但还是坚持洗漱完毕，把办公室的铁床铺好干净床单才躺了上去，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房间门突然“哐”一声被人一脚踹开，睡梦中的陈云旗闻声吓得瞬间坐起，随即感到头痛欲裂，他抱住脑袋拼命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辨认，借着窗外一点微弱的光，隐约看见陈军僵尸一般地闯进来，像是不知道这屋里还有一个人似的，径直走到了窗边。

那一刻陈云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坐在床上盯着黑暗中陈军的背影呆若木鸡——果然，他听了见解开皮带拉开裤链的声响，接着是一阵水声… …

放完水的陈军跌跌撞撞转身又走出去了，连裤子都没提好。

陈云旗一直呆坐到空气中的尿骚味越来越明显，才抱着被子到客厅的破皮沙发上躺着，睁眼到天亮。

想到接下来要跟陈军在一起生活，陈云旗觉得简直糟糕透了。

陈云旗决定来这里，也不出意外地轻松考进了这个城市最好的大学，对此最高兴的人是陈军，得知消息后恨不得亲自去把陈云旗给接过来，强烈要求陈云旗来了之后一定要搬来与他同住，激动地在电话里跟陈云旗规划着他来了之后的各种安排。

多年未曾与他有过联络的妈妈也因为陈云旗的决定而妥协，在陈云旗出发前跟陈军通了一次电话。

妈妈曾经对陈云旗答应跟陈军一起生活非常难以置信，她倒是多少了解自己儿子的习性，也了解陈军的性格，年轻时的一些生活习惯，这父子俩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一见面就要住在一起，真的让她非常担忧。

她猜陈云旗只是对这个没见过面的爸爸感到好奇和新鲜，并且她还想，老都老了，陈军总不至于还是一尘不变吧，也许现在脾气能好了些呢。

只是后来陈军还是让人失望了。岁月磨掉损了一个老酒鬼的身体，却没磨掉他的一身恶习和暴戾。

没过三个月，陈云旗到底还是不出意外地搬出来自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