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双仿佛装有浩瀚银河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自己, 沈孤鸣紧紧握着的拳头逐渐松了开来。
他从小在一个规规矩矩的环境里长大,为人矜持有礼, 却有轻微洁癖, 不喜欢与别人过分接触。
无论是贴身侍从还是极亲近的玉琰君, 沈孤鸣都对摸他头发、抚对方脸庞的举动异常反感。
若不是受家教礼仪规束, 他可能会极生气的打开那人的手, 再因洁癖而回去把手洗到秃噜皮。
可现下做这个举动的人是凉玄, 是他梦里都想拜的师父。别说打了, 他都根本不想推开这个人半分。
更何况那一声“小仙君”,语气听上去是那样酥到骨子里去的温柔, 沈孤鸣就更不舍得了……
明明是我在担心你,怎么反倒变成你安慰我来了。
半柱香过去,凉玄都没从沈孤鸣眼里看出什么情绪,正要收手换别的法子逗他, 忽见沈孤鸣一把拽住他的手腕不让自己收回,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手心,完全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这只手先前好像被什么脏东西吻过。
……皮肤这么白,骨节这么好看, 绑起来一定很诱人。
“小仙君啊,你是不是对我的手动了什么奇怪的想法呀。你要是喜欢,我砍下来给……”凉玄开玩笑开到一半, 蓦地见沈孤鸣垂头,张口,往他手心里狠狠咬了下去, 他为此愣了三秒,然后才瞪大眼睛,惊道,“你……我让你打我,又没让你咬我!嘶……疼!”
听到他喊疼,沈孤鸣眸色愈深,舌尖在那温热的掌心里如蜻蜓点水般一撩,将对方一瞬的颤栗捕捉到手后,这才心满意足的松口,又恢复那副优雅得体的样子。
凉玄看看他的表情,又看看自己掌心上那清晰的一排牙印,震惊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叹道:“我发现你挺有心机的啊,看上去纯良无害,其实心早就黑透了吧。趁我现在心情好不想跟人发脾气你就咬我,大逆不道,你还想不想拜师了?”
沈孤鸣看着凉玄,想起这张波澜不惊的脸在刚才是如何错愕,眸子中泛起道涟漪,越荡越开。
他抬手磨了磨嘴唇,无情拆穿道:“您又没答应我。”
凉玄压根没听,啐了口:“非人哉!”
小仙君:“……”
驾车离开古镜塔,中途驶过北阳城月来涧,那高挂天空的琉璃彩灯依旧辉煌夺目,到夜里时犹如群星璀璨,吸睛得很。
沈孤鸣坐在车厢里,半撩起帘子,对着外边的景物出神,半个多月之前在这发生过的事还历历在目。
那时候的他都还不知道凉玄是微词君,对凉玄的第一印象就是莫名其妙,再是觉得这人很烦很荒谬,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令人非常的讨厌。
可如今想想,他其实从未真正厌烦过这个人,甚至……
一个极刹,坐在车厢里的小仙君陡然回神,身子猛地摇晃了一下,勉强扶住没摔下去,惊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人劫车?!”
他赶忙撩起车帘去查看凉玄的情况,可谁知那白衣男人正好好的坐在前面,回头冲他眨了下眼睛,神态平常,说:“嗯?没有啊。”
沈孤鸣简直快无语了:“……你就不能好好开车?”
凉玄:“不能哦。”
沈孤鸣:“……”我忍。
凉玄见他面部肌肉隐隐抽搐,淡然一笑,将马车在一家卖衣裳的店铺前停了下来。
沈孤鸣问他去哪,他说去店铺,问他去哪里的店铺,他说去卖衣裳的店铺,问他去那里干什么,他说去买衣裳。
凡是沈
孤鸣问什么,凉玄都耐着性子解答,并且没有一丝的不耐烦。想来此刻他的心情是真的很好。
卖衣裳的老板娘见到凉玄的第一眼就是左瞧右瞧,她活了三十来岁,还从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连带在身边的小公子都长得这么标致。
“兄弟?”老板娘问。
“父子。”凉玄答。
沈孤鸣习惯了这泼皮的套路,他已然放弃挣扎。
凉玄随老板上楼去挑新衣裳,沈孤鸣就坐在楼下等,闲来无事,他环顾起那些墙上挂着的衣裳。
款式虽然还不错,但料子一看就不是用上好料子制成的,完全入不了从小穿金戴银的小仙君的眼。
前辈辈他突然提要买衣裳做什么,这家店里的衣服料子还没他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要好,还不如跟他去他家,什么绫罗绸缎,冰丝锦帛,要什么有什么。
而且比起窄袖,前辈辈应该更适合穿广袖,看起来更加仙气飘飘。不过就靠前辈辈的那张脸,穿什么都好看。
在小仙君还沉浸自己的臆想之中时,凉玄已经负手下了楼,他循着脚步声望过去,不过一瞥,一片火红倏然闯入眼底,方一定睛,那团火就烧了过来。
只见来人一袭红袍,红袍针脚精致,袍裾与袖口刺有细细的金色纹路,在光的晕染下好像流水一般流动。
这人肤色本就白皙,一身红衣如火更是衬得他肤似白雪,清俊的容貌随着这一身装扮而变得妖冶,凤眸微眯,眼里带笑,煞是惑人。
凉玄振了振袖,道:“怎么样小仙君,好看吗?”
老板娘插话道:“哎哟好看死了,这可是我们店里的镇店之宝,做工复杂,耗费我们几年的经血才赶出这么一件。”
小仙君看的入神,一时间大脑放空,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等到凉玄拿走他的灵石去付钱的时候,他才逐渐收回目光,跟丢了魂似的,心想,怎么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这副模样……
重新坐回马车赶路,沈孤鸣问凉玄:“您为什么突然想起要买新衣裳?而且您这新衣裳好像是——”
凉玄侧眸笑看他:“像新郎官是不是?”
“是……”沈孤鸣点了点头,突然脑子一热,莫名其妙蹦出来一句:“新娘子是哪一位,您要和哪家的姑娘成亲?”
凉玄被他逗得笑了:“说什么呢,我是要去见一个人,一个很久没见过的故人,自然要穿的好一点才敢去见他。”
“……”沈孤鸣闻言沉默半晌,又道,“您果然是要去成亲吧?”
真要是去见知己好友还是什么故人,哪里会穿成这样,他笃定,前辈辈绝对有什么事瞒着他!
凉玄先是敷衍两句,沈孤鸣显然没信,继续追问,后来凉玄也不耐烦了,见他一直纠缠不休,猛甩缰绳加快速度,道:“哎呀我跟你说不清楚,你困了没,一定困了吧,车上好好睡一觉,男人熬夜掉鸡巴毛,到了我再叫醒你。”
沈孤鸣:“…………”
神他妈掉鸡巴毛,你平时不经常半夜三更起来梦游么,我也没见你有为掉毛伤心过啊?!
一路相安无事,回到欢魇谷后,凉玄第一时间就是分识归体,他掀开棺盖,朝着棺木里自己的肉身压了下去。
白影……不,现在是红影,红影消失后,真正的凉玄霎时间从白衣换成红衣,他刚从棺木中坐起就忍不住捂嘴咳嗽。
若是普通的呛到还好,可这人根本就是在往死里咳,在红衣的衬托下,脸色看上去比鬼还要苍白。
沈孤鸣见状心狠狠跳了一下,单膝到棺材边轻柔的拍打他的背,一副快要急
哭的表情,道:“我就说分识受伤会很严重,你还说你没事,你……”
唐恬也扑哧着翅膀,止不住叫唤道:“娘亲——恬儿帮你!”
“没事,我现在要紧事要做,咳咳咳……不用你们……”
他每咳一声,沈孤鸣心就晃一下,闻言不由得怒道:“还有什么事比你的身体更重要?!你要做什么事就告诉我,我来帮你做!”
“别闹……”凉玄还没说完,沈孤鸣就死死的捏住他的手腕,眸子里仿佛燃烧了一团火,灼热的蔓延过来,逼着他与自己对视,喝道,“我没闹,你别给我动!”
凉玄:“……”
不是,不动就不动,你吼我干嘛。
小仙君虽然为人矜持自傲,但平日里都很好说话,把他欺负的狠了最多也只是摆个臭脸碎碎念几句,从未像现在这样大声吼过。
沈孤鸣问:“你疼不疼?”
凉玄模棱两可的道:“啊。”
沈孤鸣皱起眉头:“啊是什么,我在和你好好说话,你到底疼不疼,哪里疼,严不严重?!”
凉玄:“……”
好凶啊卧槽。
沈孤鸣自暴自弃道:“算了,反正知道你哪里疼我也帮不了你。你坐着别动,让唐恬给你疗伤,等伤势全部恢复了再去做你想做的事。”
凉玄为难道:“可我很急诶。”
“我替你做。”
“你做不了,那件事必须有我亲自来做,而且是去见我的故人,你又不认——”
沈孤鸣截口:“那等你伤势好了再说。”
凉玄吸了吸鼻子,没说话。
行吧,也就是晚了一两天的事,小仙君生气起来真的凶死人呢嘤嘤嘤。
他向来很少示弱,当沈孤鸣看到凉玄长睫覆眼,微抿着嘴的表情,绷住的神经很快松懈下来,然后陷入反思。
e我好像对前辈辈太凶了qaq,前辈辈是不是不会收我为徒了……
唐恬用眼神告诉他:放心吧,就算爹爹不凶娘亲,娘亲也不会收爹爹为徒的,毕竟爹爹就是爹爹啊。
清霄宗·雪梅峰
傍晚,绛蓝色铺满整个天空,雪梅峰不愧名为雪梅,那馥郁的香味即使在这白雪皑皑的夜里也依旧显得浓郁芬芳。
雪不停的下,一道青色的背影宛如翠竹一般立在雪地里。那人黑发如瀑,温润如玉,眉骨上有一颗极小的黑痣,正是溪梧君曲清越。
他独自站在化尘尊者裴檀子的寝殿之外,背后是他过来时留下的一个个浅脚印,但很快就被飘落的雪花所覆盖。
曲清越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直到腿开始隐隐发麻,门扉才豁然大开,迎面走来两人。
“阿弥陀佛。”太虚道,“贫僧已如实相告,就不再叨扰化尘尊者了。”
裴檀子颔首,面上情绪滴水不漏:“慢走。”
目送太虚和尚离开后,曲清越这才看向身旁的裴檀子,只见他的师尊眉宇间有一股深沉的黑气,似乎是被气的不轻,斟酌着开口:“师尊,微词他……”
百年过去,微词他的心魔依旧未除,想来已经根深蒂固,未被人发现还好,但在临渊秘境时看到太虚的那个样子,显然已经知晓微词堕魔之事。
虽然之前有原千朝打掩护,没将事情闹大,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微词堕魔一事早晚会被全修真界知晓。
而那时,为何堕魔,怎样堕的魔,各大门派怕是会为这个问题闹得不可开交。
太虚已将在临渊秘境内发生过
的所有事全部告知于裴檀子,就在曲清越为裴檀子会恼怒凉玄的所作所为而担心时,只听他师尊来了这么几句。
“近日连夜下雪天气本就冷,看到他头顶本尊更是冷上加冷。不光如此,居然还敢当着本尊的面诋毁本尊的宝贝徒儿,本尊现下真是心冷得想灭了万佛寺。”
曲清越:“……”
裴檀子继续道:“都说万佛寺玄门大师辈出,本尊却瞧这和尚杀念颇重,有违背佛修之道。”
“自身尚且如此,微词又哪里轮得到他来管,这和尚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向本尊倾诉?字字句句都是在说微词的不好,倘若不是看在万佛寺的面子上,原千朝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
曲清越:“…………”
好吧,一时间忘了他这位师尊是位彻彻底底的“微词控”,晚期,无药可医,容不得别人说他师弟半点不是。
失策失策。
裴檀子脸上怒气未消,看向他:“对了,你刚才要说微词什么?”
曲清越原本还想替凉玄说些好话,让裴檀子不要太生气,如今想想却是他自己多心了,于是跳过这段,直说重点:“师尊,微词他这次在临渊秘境里找到了结魄令,我怀疑他是想要复活邢熠,您看……”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裴檀子目光中闪过一丝冷意,但这丝冷意又很快散去。
他轻甩拂尘,背过身,白发白衣,好似月下神仙,一字一顿的念出邢熠的名字后,说:“微词救不活他的。”
曲清越没接话。
裴檀子又道:“这次秘境中死在魔修手上的弟子有多少?”
曲清越道:“共六人,猜不出究竟是何人下的手。”
“需要猜作甚,只要知晓下手之人为魔修便已足以。”裴檀子道,“三日后,你去各大门派送份请柬,就说清霄宗会在七日内举办筵席,共同商讨对付玄幽门的对策。”
曲清越颔首领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