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 海，楼。”

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三个字, 明雀离沿着窗户往对面的大台子看去, 眼带笑意。

他自然是知道望海阁是什么地方的，毕竟这处寻欢地销金窟，就是在他活着的时候, 也是闻名整个大梁的。

旁边长相娇媚的女子笑了笑, 纤纤玉指拿起酒壶，金黄的酒液落入了小巧玲珑的酒杯里。

“夫人是第一次来望海楼吗？”女子将酒杯递到眼前明艳逼人的美人跟前，眼里闪过一抹惊艳。这样的姿容绝色，怕是就连楼中的那位，也不能比之万一吧？

“曾经来过几次, ”明雀离挥挥手, 拒绝了那杯酒, 神情慵懒地说, “倒是不知道, 这么些年又多了些什么新花样。”

女子识趣地把酒杯放下, 闻弦知雅意，娇笑着解释道：“今日，正是一月一次的赏珠日。”

“赏珠日？”

“大梁有名的珠宝商, 那位王老板，夫人可曾知道？”女子抿唇一笑，眉眼皆是媚意，“近年来又出了个金满阁, 抢了他不少生意。所以这王老板为了打响名气，就每月十五，在这望海楼，邀请当季的花魁，来赏珠赏花。”

“别说，这效果还真不错。那王老板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批极品珍珠，就是皇宫里怕是也没有这样的珍宝。”提到这里，女子的眼里闪过艳羡之色，“奴曾远远在弄花姑娘的发簪上见过一颗，通透圆润，竟没有丝毫瑕疵。”

“这倒是令人惊讶。”明雀离拿起桌子上的玲珑酒杯，看向对面的高台。高台之上，纤腰不盈一握，娥眉弯弯的女子，正翩翩起舞，全身上下的珍珠首饰，像是活了一般。

珍珠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美丽的光泽，像是神秘莫测的海洋下，那一闪而逝的奇异鳞片。

“你说，他是从哪里找来的那么多极品珍珠？东海的采珠人，这些年早就让珠蚌绝迹，遍寻不得了。”明雀离抿了口金色的酒液，眼里闪过一抹好奇。

“奴也不知道，”女子摇摇头，“大家都说，怕是王老板走了福运，得到了神仙馈赠。”

高台之上，舞蹈不知道何时停歇了。那些精美的珍珠首饰被摆上来，等待着达官贵人们的一一赏玩。而在夜幕降临之时，这场盛宴的开始，才算是真正到来。

“夫人，将军该从宫里回来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府了？”旁边跟着的小厮哭丧着脸，上前哆嗦着劝道。

不用想，他都知道明天这京城要传出怎样的流言了。边疆的萧大将军携家眷回京的第一日，他的妻子，将军府的夫人就去了妓院……

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在想下去，咽了下唾沫道：“夫人，今天天色已晚，真的该回去了啊！”

小厮偷偷看了看站在夫人身后神色平静的婢女和侍卫，试图让他们和自己统一战线，劝服夫人先回去。

可想而知，并没有反应。

绿枝和侍卫默然地别过头，从头到尾当作没有看到小厮的求助。

好在明雀离也看累了，他点点头，“去准备马车，走吧。”

小厮松了一口气，竟有几分感激地看了夫人一眼，匆匆下去准备马车了。

“夫人慢走。”女子低下头，恭敬地道。

红色的裙裾在她眼前晃了一下，转瞬又消失了。

“夫人，我们走——诶，哪来的乞丐！”小厮吓了一跳，看到抱着夫人的小乞丐，本能地骂道。

那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头发乱糟糟的，透着某种腐烂的海腥味。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麻布衣裳，露出的瓷白肌肤上可以看到深可见骨的伤痕，被水泡得泛白，身上还掉着白色的颗粒。

小厮本来想踢出去的脚收回去了，他突然想到身后是什么地方，眼里闪过一丝不忍。

明雀离低下头，挥退了本想过来帮忙的侍卫，纤指挑起她的下巴。

小女孩还没有张开，五官带着稚嫩，却不难看出长大后的美丽。一双异族的蓝色眼睛空洞无神，直勾勾地盯着明雀离。

“夫人，”侍卫恭敬道，“应该是望海楼的人，刚才躲在杂物堆里。没有排查好一切，是属下的失职。”

“无事，”明雀离摆摆手，和小女孩对视半晌，突然笑了，“你们去问一问，这是望海楼的人吗？如果是的话，多少钱肯卖。”

是个不错的小玩意呢……

“是。”

侍卫领命退下，不久又匆匆回来禀报，“夫人，属下去问过了，望海楼的妈妈说，没有这一个小姑娘。”

一旁的小厮撇撇嘴，并不意外。这望海楼下面的肮脏勾当多着呢，做都做了，却还怕人看见。现在知道被将军府的人撞见了，当然赶紧撇开关系。

“既然如此，那就直接带走吧。”明雀离低下头，逗弄似的问她，“跟我走怎么样？”

那双属于异族的蓝色眼睛，依旧没有任何波动。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以后，你就叫蓝姬吧。”

风轻轻吹起衣摆，远处望海楼的脂粉香气传来，明明带着旖旎之色，却像藏在深处的毒蛇，暗藏杀机。

蓝姬。

“你回来了？”萧风来倦怠地靠在椅子上，听到门口的响动，瞬间清醒过来。

“你这是……在等我？”明雀离奇异地看着他，说完便觉不妥，刚想把话圆回去，就听道清朗的声音响起。

“确实是在等你，”萧风来蹙着眉，表情不怎么好，“京城局势莫测，你初来乍到，怎可就带着一两个侍卫就敢出门了？”

“还是去望海楼那种深不见底的地方！”

萧风来的语气带着责备，天知道他刚回来时听闻“顾晚离”出去了，有多么惊吓。

京城局势本就复杂，他身为将军带来的危险是其一，“顾晚离”本身的诡异更是其二，在没有摸清底细之前，本就不该轻举妄动。

萧风来这般想着，并没有注意到明雀离古怪至极的目光。

“将军不觉得这番话太——”明雀离突然凑近他，脱口而出的话一时顿住了，鼻子苦恼的皱起来，像是一时想不起何时的形容词。

“太亲近了。”

犹豫了一会儿，明雀离终于想到了合适的形容，满意一笑，盖棺定论道。

“我和将军只是萍水相逢，将军何须对我这么关心？”戏谑地看着他，明雀离笑吟吟地道，“我可不知道，将军何时这么良善了。”

萧风来愣了下，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话确实暧昧至极，和自己与“顾晚离”的关系并不相符，简直就像，简直就像真正夫妻之间的对话一样。

“我刚才只是一时情急，”他下意识地辩解道，“并没有其他意思。”

明雀离挑眉，哼笑了一声，算是勉强同意了这种说法。

看他没有追问，萧风来松了一口气。但心里砰砰跳动着的心脏，却将刚才苍白不堪一击的谎话嘲笑个彻底。

那种感觉，并不是假的。

“她是？”像是为了掩饰心里的奇怪感情，萧风来目光一转，看着被丫鬟抱着跟在“顾晚离”后面，盯着自己不动的异族小姑娘。

他下意识蹙眉，心里本能地生出不悦。

“蓝姬，”明雀离的声音极其好听，又重复了一遍，“她是蓝姬。”

“先把人带下去吧，”给萧风来简单的介绍一下这个自己刚从望海楼带回来的小玩意，明雀离转而对下人吩咐道，“好好收拾收拾她，别那么脏兮兮的。”

丫鬟低眉顺眼地应道，抱着这位小姑娘下去了。

“蓝姬？”想到刚才那个奇怪的眼神，萧风来问道。

“我给她起的，怎么样，好听吧？”明雀离用手点了点头，炫耀般地道。

看着那双桃花眼里微微的得意，萧风来有些无奈，顺着他的话点点头，“好听……不过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

“她的眼睛是蓝色的，当然要叫蓝姬了。”

“你的鳞片是金色的，我就叫你金子哥哥好了！”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萧风来的大脑一阵恍惚，眼前模糊地出现了一片景象。

漂亮的红色团子扒着青衣少年的衣服，咯咯笑个不停，理所当然地道：“金子哥哥原形是金色的，所以就是金子哥哥啊！”

欢快的笑声不停地传来，夹杂着少年无奈宠溺的话语，融洽到像是一场梦。

“喂，你怎么了？”明雀离推了推他，挑眉问道。

萧风来下意识退后一步，手勉强扶上一边的桌角，稳住了身形。

“你这是怎么了？”看到他有些不对，明雀离蹙起眉，又问了一遍。

“没，没什么。”萧风来本能地解释道，他抿唇，突然又问了一遍，“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你怎么了。”明雀离奇怪地重复。

“不是这一句，再上面一句。”萧风来紧紧地盯着他，“你为什么给那个小姑娘起名叫蓝姬。”

明雀离的眼睛眨了眨，接二连三被询问，他的语气有些不悦，“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萧风来怔愣，看着眼前人，突然小声说了一句：“还是那么容易生气……”

“嫌我脾气不好，”明雀离突然生起气来，眯起眼睛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人类，“轮得到你嫌弃我？”

说完这句话，他也不等萧风来回答，转身就走，丝毫没有停留。

被留下的萧风来站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嘀咕道：“明明脾气就是不好啊。”

这天底下除了我，谁还能把你哄得服服帖帖？

闭上眼捂住心口，萧风来沉浸在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里。明明看不清具体情况，他却奇异地明白里面隐隐的感情。

是欢喜，是担忧，是害怕，是恐惧，是……爱意。

“看来真的有必要，去见一趟天命司了。”萧风来突然睁眼，自言自语地道。

“府里的大夫看过了，依旧治不好蓝姬的嗓子还有腿。”书画拿着衣裳，和绿枝一起帮夫人穿上，小声地汇报，“大夫也看不出什么不对来，只说好好养着。”

那日从外面带回来的小姑娘，当时便不能行走。不过他们之前只是以为她是受了惊吓，加上身上有伤，所以才没能开口说话和行走。

可等被带回来好好收拾一番之后，蓝姬依旧不能开口说话，想去哪里只能爬过去，那双腿像是没有力气一样，在布满石子的小路上拖行。

听说第一次发现时，还把照顾她的侍女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