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宅里十分安静。
毕竟晚上才是众鬼最活跃的时候,此时正午刚过不久,还处在阳气最旺的时间段,没有鬼喜欢在这个时候出现。
往常风过树叶带起的沙沙声也停歇下来,不仅无风,夏日午时的太阳亦是炽热。然而在阳光的炙烤下,槐叶依旧惬意地舒展着,一点也不像其它树的叶子一样被晒得打起了卷。
四分之一的前院都被笼罩在槐树的浓荫下。树荫下格外清凉,明明无风,也感觉不到一丝闷热。
据说槐树是四大招鬼树之一,是木中之鬼,阴气极重,不是适合栽种在住宅周围的树,所谓“前不栽桑,后不插柳,屋后不栽槐,院内不栽鬼拍手”。
古宅的槐树没有栽在屋后,而是栽在了院中,江潜光不知道这些传说的真假,仰头看着头顶层层叠叠的翠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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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孔庭兰见江潜光盯着槐树瞧,便道:“院子里本来没有种树,是老孔后来栽上的,说是家里鬼多,槐树能养魂。”
江潜光问:“他死后栽的?”
“嗯……是正德的时候吧。”孔庭兰伸手轻轻抚摸着槐树粗糙的树干,面上流露出怀念之色,“那个时候孔家没落了,这个院子被单独隔开,褚惜红的状态也稳定下来,老孔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棵小树苗种在院子里,如今也有五百来年了。”
槐树其实能活很长,但漫长的岁月中天灾人祸不断,这棵槐树能在一个城市的中心活了五百多年仍然这般繁茂,想必少不了古宅里的鬼和妖悉心照料。
江潜光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褚惜红是谁?”
孔庭兰轻轻啊了一声:“其实你已经见过她了,家里没那么多鬼,你昨晚已经见全了。”
“女鬼吗?”江潜光已经知道了水缸里的那个小姑娘叫紫蝶,那褚惜红便是寿衣女鬼和民国女鬼之一了。
孔庭兰道:“她穿着一件寿衣。”
江潜光了然地点头:“昨晚在东厢房前见到了,她还和我说她夫君来着。”
孔庭兰笑:“是不是说她夫君是个负心汉?”
“是啊,她还说我和她夫君长得像。”
孔庭兰于是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又好一会儿,仿佛要看出一朵花来。在江潜光绷不住表情前,他终于点头道:“是有点像。”
江潜光问:“你见过褚惜红夫君?”
孔庭兰:“就是他把我从山里挖回来的,一身修为都差点被他搞废了。”
江潜光:“……渊源不浅。”
孔庭兰弯着眉眼笑:“但是我也不怪他……反而我觉得,幸好他把我挖出来了。”
江潜光下意识问:“为什么?”
孔庭兰垂了垂眸:“无论是飞禽走兽,还是草木花卉,想要修炼成妖都是很不容易的,那座山里只有我一个妖。而我妖力低微,连移动自己都做不到,只能在有意识的情况下在一个地方待了……唔,也许有几百年?那样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趣,没有灵智还好,有了灵智后就是活受罪,还要时时担心被哪个不长眼的啃了。”
孔庭兰道:“我一直很感谢他,能带我离开那里。”
江潜光道:“褚惜红眼中的渣男,对你来说倒是个好人。”
孔庭兰疑惑:“什么是渣男?”
江潜光解释道:“就是负心汉的意思。”
“这样啊……”孔庭兰道,“褚惜红是在逗你呢。她确实遇到过一个渣男,但不是她夫君,至少不是她名义上的夫君。他与褚惜红之间,有的只是名分而已。”
孔庭兰认真道:“他确实是个很
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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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潜光和孔庭兰并没有在槐树下聊很久。
江潜光有午睡的习惯,孔庭兰本来就是昼伏夜出的,他们很快就各回各的房间补眠了。
房间内的温度同槐树下一样低,江潜光盖一层薄被,以免睡着后着凉了。
他脑袋下枕着的枕头不知是什么芯的,感觉有些细小的颗粒,但并不硌人,枕在上面还能闻到浅淡的清香。
江潜光觉得这香十分熟悉,他好像在哪里闻到过,但偏偏想不起来。
江潜光原本平放在枕头上的头微微偏了偏,以把清香闻得更清楚,但还没等他想出来究竟在何时何地闻到过这香,他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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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江潜光茫然了好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在做梦。
很多人做了梦却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做梦时梦中不知道在干什么,梦醒了不知道自己梦到了什么,而江潜光恰恰是那种一般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还能清楚地记住自己梦境的内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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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梦实在是奇怪。
梦中的江潜光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他席地而坐——实际上他的下方也是纯粹的黑,但他就是好端端地坐在了上面。
江潜光心念一动,手上便出现了一盏灯。
灯是他在孔庭兰的房间见过的灯,一根红烛插在做成精美的莲花状的灯台上。烛光自然不如电灯的灯光亮,但它摆在房间中时,就比如摆在西厢房时,它的光也可以温和地填满房间大部分的空间。
烛光笼罩了江潜光,也本该照亮一方天地,但黑还是黑,没有分毫变化。
黑暗没有掩盖什么,这里的一切本就皆是黑暗。
江潜光试着在脑海中回想一个熟悉的场景。
比如说……古宅的前院?
然而古槐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中,那口井和那两口缸也是一样。
江潜光渐渐皱起了眉。
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这是他的梦境啊,人在有意识地做梦的情况下,是可以刻意控制梦境的内容的。
总是清醒地做梦的江潜光对此熟悉无比,就像他刚才熟练地变出了一盏灯。
但他却没能成功转换梦境的场景。
江潜光低头沉思……他只能猜测自己是不是又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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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潜光不知道自己在空无一物的黑暗里待了多久。
梦里的时间有时候流逝的很快,一个中午就可以梦完几十年的人生,有时候又过得很慢,现世里一夜过去,梦中不过在一个地方几度徘徊。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江潜光突然听见了一声大喊——
“快让开!不让信不信我砍死你!!”
咦,这话怎么这么熟悉?
这不是早上那个抢劫犯对他说过的话吗?
江潜光把早上憋在心里的话喊了出来:“有毛病啊你!你没看到我坐着轮椅吗?”
他吐槽完了又在嘀咕为什么会梦到这货,这梦实在是莫名其妙。
江潜光晃了晃手里的烛台,烛火摇曳,照清了一张脸。
那张脸上的表情和当时一般狰狞,甚至还要更可怖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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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歹徒的眼球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凸出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掉出眼眶似的。
淋漓的鲜血染上了他的半张脸。
而他额头上的伤口——血迹的来源——
此时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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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在梦中,江潜光一点也不慌张恐惧,还有闲心道:“你真的不去包扎一下吗?再流下去就死定了。”
抢劫犯的眼中满是凶恶和怨毒。
江潜光被他这眼神看得后背直发凉。
他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了。
江潜光轻咳一声,推着轮椅到一边去:“我让开了,您请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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