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不大下雪,若下了,便是一场大事。
十一月里,她没有独自出过一次门,公司那边基本全面停了她的活动,只偶尔傍晚里悄悄接她过去灌几张唱片,莎莎有一次碰到她,眼泪当时就下来了,她扶着浑身颤抖的莎莎,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白光被日本人抓走了。
据说是去租界里陪外国佬喝酒时,同那些洋鬼子一道被抓到日本人设立的盟国侨民集中营里去了,没人敢去探问,他们已经被吓破胆,缩在公司里如履薄冰。
莎莎倒是之前听说过一两句风声,哽咽着同她断断续续的说,“一月就听他们用德文讨论上海集中营的事了,我听得稀里糊涂,可后头没见发生什么,就放下了,谁能料到日本人真有胆子打租界里的外国佬呢,早知道……早知道…”
早知道什么,到最后她也没说,只临别前用力握一握她的手,低声哭道,“旋姐,你要是能够,赶紧走罢,我听说日本人打仗输了,可我们上海还在人家手上,他们若要拉我们一块儿死,我们是决逃不过的。”
可是走,又能去哪呢。她没回答,只摸了摸面前人的头发,轻声道,“你多珍重”
那之后她再也没去公司,也没再见过莎莎。她从此不出门,报纸和牛奶渐渐的没人送了,她也不去理会。
宋姨每日凌晨出门采买一次,偶尔带张报纸回来,她便全神贯注的看,逐字逐句分析着时局,到了十二月底,上海的天气冷的平地上站一会都要发抖时,她收拾出细软,拿出一小盒金块嘱咐宋姨,“去万象报刊的柯先生那里,托他给我买两张去香港的船票”
她与柯先生并不相熟,只在报刊发行之初帮过两次忙,而现下仍在上海流通的报刊不多,她也寻来看过几次,知道这位必然不是依附着侵略者的那等人,因此才敢将身家性命交托与他。
宋姨出了门,她此时才有余地惊慌,坐在沙发里心重重跳了好几下,只好上楼,一遍一遍清点着财产,才勉强压抑下来。
直到天色暗了好一阵子,宋姨才赶回来,她听见门锁打开的声音时,几乎疑心起是日本人闯了进来,好在她认出了宋姨的脚步声,将枪压回了枕头下。
宋姨很快上了楼,顾不得满脸汗,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她寻了一会儿剪刀寻不见,干脆撕开,除了从信封里抖落出两张轻飘飘的车票来,别无他物。
她快快将车票抓起来,仔仔细细看清楚日期,一口气还未松下去,又提了起来,她扭头平静的对宋姨说,“准备好,这周六我们就走”
还有四天。宋姨应了一声,就疾步往楼下去,她也解释不了什么,只看着这个自小就跟她一块从家乡里跑出来的女人忙乱着,自己也茫茫然。
这活了二十年的世道,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呢。
没人能给她答案,她只能紧紧抓住那两张船票,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