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索自认他不是个善良的人。许是自小接受的教育始然，一直以来都缺少关于同理心之流的培养。他是个跋扈的君王，许多人都这么说，他不善于纳谏聆听，自先皇去世后即位以来做过不少荒唐事，行事的所作所为都屡屡欠乏妥当，易怒善变，像个嚣张至极的幼童，说话做事都过于一时兴起。

究其原因，到底应该归咎于谁呢。

似乎自他记事起，身边就没一个能够供他真心托付与依赖的亲密之人。玩伴这种东西对于皇室家族而言似乎过于轻率了，时刻要担心周遭毒杀的族群，又怎么能轻易容忍异族的孩童来终日陪伴于储君身边。

尤其对于比斯坦斯这类以掠伐夺来皇位的世家，日夜使其不能寐的又何止枉死之人这一项呢。

时刻谨记着，传承着，心惊胆战着。

这份骨子里不断反复铭记着的肩负于君王双肩之上的多疑与暴怒，在比斯坦斯家身上演练得愈加明显。

直至加索即位，轰然倒塌。

他是个荒唐的皇帝。向来如此。

他时刻都能回想起那日紧箍于少年额首之上的冰冷，那双不带任何温度的灰白色眼睛，周遭静默无声的质疑与不屑。

他能听见每个人心底里的窸窣。

他讨厌这些东西。

人人都说他不配为王。

可加索从未想过成王。

他有一颗渺小而不断澎湃着的心脏，在这个世界上无论血亲与否，似乎都从未有人曾真正在乎过稚子的这份感受。或许当真是报应始然，比斯坦斯家世代遗留下来恶劣基因，层层递进地，就此深深焊刻进他的灵魂里去。

真想，再听一次。

那歌声。

于卡西提奥而言，萨拉列罗是将天地混沌启分的引导者和摆渡人。红发男人初遇时分明是那么萧条与狼狈的状态，但偏偏于那六岁的孩童眼中，洋溢着某种异样的星辰光芒。

那是创世者才能够拥有的光芒。

创世者。

萨拉列罗，你可知道你曾给我们这些人带来些什么。

明媚于重重森林之中晨光般的指引，带了淡淡芳草气息般的平静。

那是你啊，萨拉列罗，你为他们创造出了这么一个世界。

可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杰西.平克曼有一双如同黑曜石般漆亮透彻的眼睛，并不如同整个大陆常见的那般灰蓝白棕各色穿插的色彩，是纯正的宛如深厚夜空一般的漆黑。

像极了广袤无垠的绝望，深深的绝望，以至于常常能够让人联想到地狱一流。

如此可怖而轻佻不羁的五官。

偏偏拥有着这么一颗纯粹而热切的心。

他从未被人称赞过善良与勇敢，他也向来不屑于故事话本里的那些奇异冒险，出身于低贱贫寒，穷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最为庞大的种群，可也恰恰正如蝼蚁和爬虫一般，庞大至泛滥，而无谓于受到神界亦或者是上峰的怜惜。

这样出身的人，惜命而胆小如鼠。十二岁以前，至少杰西自认如此。

直至为了那个名为卡西提奥的教会独子挺身而出。

“卡西提奥，”灰袍人群轻言道，“你可知罪？”

身边男孩一言不发，一双眼睛依旧恍若懵懂少不经事。

空洞而淡泊的灵魂，天生赋予如此力量。

凡人在世并不是空有罪恶，罪恶之初，仅是源自于恐惧。

他长了一张欠乏情感的脸，于是世人认为他没有心。

多么可怕，如此强大。

却欠乏仁慈。

“他也只是个孩子——”

那群灰袍加身的人群，像极了凛冬天际里擦边而过的不详飞鸟。

萨拉列罗，你可知道教皇为何不喜信鸽？

因为那曾带来你死的消息。

这是旧城，灰扑扑的旧城。随岁月倒转而去，已经鲜少有人还记得其原本的名号，只依稀拿新旧之名称呼它，而逐渐忘记这里一切开始之初的模样。

他还记得。

环城而建的绿水河畔，他曾往里面兜到过成群的鱼虾。米尔达利亚呵斥他调皮，那是将来血流成河的沙场，注定不能以生命闻名。

多残酷呀，少年心想，这世界上明明还有这么多美好的地方。

所以他向往外面的一切，鱼虾，风霜，蓬勃生长的植物，不受拘束的村庄。

于是他卸下了王冠，逃离出了层层密集的守卫。

那时的他心怀远方，心里只觉得终于踏上了自己最为理想的方向，他舍弃了许多昔日关于家乡的一切，时刻争抢不休的姊妹弟兄，没有一刻安宁的皇室寝宫，人人都在他耳边絮叨不停的皇袍加冕。

他从不喜欢这一切。

但他也从没想要葬送这一切。

他只是想逃离，想放弃而已。

这是错的吗？

如若从一开始他没离开那片天地的话。

“那么死的人只会再多一个你而已。”

男孩的声音冷冷。

“阿高索家不会绝迹，”他说，“至少我不会让他绝迹。”

圣歌徐徐响起。

救赎我，救赎我吧。

伟大的神啊。

如果你真的存在的话。

卡西提奥的脸上蒙上一层阳光。

明媚清晰。

皮安达合上了眼睑，仿若在眼前看见了什么相似的面孔。阿扎贝尔在他身边拢抱着双臂，眼睛轻微眯起，观察着眼前的圣迹。

他思索了很久，很难得，自诩理性至上的他也会有如此犹豫不决的时候。他自认经学者严谨无私，理智而不失偏颇，然则心性取始终不如他所愿，残留一颗专属于人类的血肉鲜活的心脏，或许当真是后天因遭遇巨大变故而自身发育缓慢，以至于同他的那些同类们在这方面显现出不同。

皮安达始终无法对人冷下心肠，无论是城土安迁部的那帮平民，还是普通的无辜百姓，亦或者是作为引路人的萨拉列罗。

他终究还是无法将自己的那颗心端平。

“你是个善良的人，皮安达，”他说，“你拥有开智者的学识，心智，以至于无边无上的能力，移形换影的天赋，但独独你少了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