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以后,怕不是要被娘家以锻炼为借口,操练得死去活来。
少年的神情似是有些无奈:“妹妹,你忘了上次是你偷了师祖爷爷的酒,我们俩才会被赶出来的。”
师祖爷爷可气得不轻。
“……什么呀,我那是为了他老人家好。”少女脸色陡然一僵,犹自嘴硬得嘟囔了一句,“都那么大年纪了,酒那种cì jī性饮料少喝……啊,这样说起来,做和尚也还是可以破戒的嘛。哥,要不你出家几年再还俗好了,就跟爹一样!”
“……”
少年决定装作没听见妹妹的“疯言疯语”,将小姑娘往背上掂了掂,一步一步踩地极稳,往前走去。
一阵风吹来,扶起帽子上的白纱,少年腾不出手放下,索性就当普通帽子戴。不经意间,就看到临街轿子里探头看的老妇人。
老妇人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们兄妹,距离太远,少年分不清那目光中的意味是什么,也懒得去分辨。
多半又是一个见他们兄妹长得好,想起自家小辈的老人家吧。
兄妹两人的背影被落日拉得极长,最终消失在街角。老妇人目光怔然的收回手,马车帘幕落下,遮挡住外部的光亮,只见她眼睑额头偏布着细纹,正是十几年前平等王府抄家时携款潜逃的苑秀儿。
她当日趁看守的官兵不注意逃走,犹不死心去找王爷,结果在回到王府时,被早有准备的小皇帝软禁在府中。
她看出大势已去,表面上安抚着王爷,实际上在一个看守疏松的夜晚,收拾了王府里最后一点财产和自己的mài shēn契偷跑了出去。
如她所料,之后朝廷象征性地发布公告缉拿王府逃逸的小妾,但因为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没过多久,她就再也没见到自己的通缉令。
本来苑秀儿带着那点小钱做点小生意,后半辈子也能衣食无忧,但她依靠男人而活已经成了习惯。她没敢到小渔村去,而是在当年生下玄空的镇子上住了下来,巧合的是,她又一次遇上了当年喜欢过她的富商。
她虽然嫌弃商贾身份低贱,但也明白今时不同往日,故而只稍微拿乔一番,就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富商做填房。
结果嫁过去之后没多久,富商拿到了苑秀儿的嫁妆就原形毕露。原来他家里生意出现了危机,正需要一笔钱周转,苑秀儿人老珠黄加之当年一脚踹了他攀入王府,富商早就对她怀恨在心。现下有机会人财两得,他哪有放过的道理?
于是,苑秀儿没有了钱财傍身,又不得老爷宠爱,还动辄打骂冷言羞辱,很快就在后院宅斗中憔悴地脱了形,整个人老了二十岁不止,如同身形佝偻的七十老妪。
这下更被富商嫌弃了,连看见她那张脸都不愿意。
后来她有一天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帮王爷拿到了宝藏,玄空也被她拿下关在王府水牢里,一旦有不顺心的事就到他身上发泄一番,算是报复苏雪迎当年抛弃她的仇恨。
谁让玄空是那个男人的孩子?若不是这个孩子,她至于受村里人指指点点吗?怀孕的时候也跟讨债似的,连下三份堕胎药都意外没吃下去。
……哎,堕不下去,那就生呗,反正她那时也没钱买堕胎药了。
投生到她肚子里,算他倒霉。
梦里,苑秀儿要什么有什么,在她五十岁的时候,王爷还为她请封诰命,尤其是在王妃死后,王府后院里就是她苑秀儿一家独大。
但是在梦的最后,她还是死了,死在她百般折磨的儿子玄空手里。
一朝梦醒,一摸额头,一手冷汗。
苑秀儿至今分不清,到底是梦中更好一点,还是现实更好一点。
当她看到街边那两个容貌像极了宁宁和玄空的少年少女,更是忍不住泪流满面。到底是为什么,那个讨债鬼明明入了魔教,却还能备受江湖人敬仰。而她不过是做错了一点点事,就落得如此晚年凄凉的境地。
身后传来丫鬟急切地叫声,尖利又刺耳,毫不掩饰话中的嫌弃意味:“夫人,你赶紧回去吧,梅姨娘小产了!说是吃了你之前送过去的梅子茶,老爷雷霆大发,正要找你yào shuō fǎ呢!”
“……哦,我知道了。”
苑秀儿知道自己这次回去少不了一顿打,虽然她确实暗中动了手脚,但梅子茶里并没有加东西,她怎么会把明显要入口的食物送过去?但老爷是不会听的,他只会狠狠打她一顿,然后心急火燎地去哄他的小心肝……
为什么她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苑秀儿最后看了一眼街角,垂下头伤心极了,心里撕心裂肺得疼。
至于宁宁,正拿着儿子离家出走坚定表示要出家的信件,漫山遍野地追杀孩子他爹。
当初她从梵音寺拐走了佛子,十几年后就还回去一个儿子,因果轮回,果真谁都避不开。
……但是想想还是来气,不是玄空从小拿佛经当睡前故事,会让儿子耳濡目染想出家吗?
“臭和尚,你给我站住!”
“宁宁,这……跟为夫无关啊,你看闺女也从小听到大,她就没想着出家啊!”
“……你还想把你闺女也撺掇出家?!沈谦,我跟你没完!”
“……”
什么也别说了,跑吧。再说下去,今晚又得睡房了。
这一世,宁宁虽然xiū liàn了玉宸修改的gōng fǎ,并与幽冥诀合二为一,但是由于神魂依旧强大,在她九十七岁的时候还是死了。这个年纪在普通人中算的上长寿,但对于一名已臻化境的大宗师来说,却显得远远不够。
临终之前,已经成为佛门大师的长子和继任魔教教主的闺女跪在床边,眼圈红红。
玄空银丝如瀑,面容俊美如昔,握着她的手,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仿佛她只是简简单单睡一觉,而不是一睡不醒一般。
“沈大哥,我死之后,你……”宁宁想说你能不能好好活着,看着他一如既往包容的眼眸,忽然觉得眼睛酸涩,心脏部位疼得厉害。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死去的人一了百了,痛苦的永远是活着的人。
“宁宁,别担心……我怎么舍得让你这时候还担心我啊……”玄空将她揽进怀里,亲上她额头光滑的肌肤,近乎喟叹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多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会永远陪着你……宁宁,我们来世再见。”
几乎就在玄空断绝呼吸的同一刻,宁宁的这具身体也失去了呼吸,精神体回到虚无空间。
目光所及的最后一幕,是他拥着自己的尸体,面上带着幸福和安然的微笑,满足地像个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