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眉间轻轻跳动,连着眼尾处的细纹也微微皱起,他半抬眼,露出乌黑的眼珠扫过江衡的脸,笑了笑:“方才知道的。”
江衡后退半步,借着烛光瞧着即墨的右手,看着他的水墨折扇,说了句不相干的话:“这扇子瞧着不错。”
即墨看了一眼自己的扇子,随即伸出手将扇子展开,扇面上绘的乃是常见的山水竹林,清俊雅致。江衡却顺着那扇面看到了即墨的右手,层层的纱布包裹住了他的手心。
江衡眼皮微微跳动,道:“手伤了?”
即墨闻声看向自己的右手,坦然自若的笑道:“蝙蝠咬伤的,没什么大碍。”他继而将扇面一合,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句话是禅家的机锋,江公子可听过?”
江衡抬眼看他,神色晦暗道:“不懂。”
即墨笑了笑,复将扇子收回袖中,道:“我原来也不懂,后来才知道。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这八字便是这句话的意思。”
江衡笑了:“还是不懂。”
即墨轻微的叹了一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江衡也随机顺着他的话道:“我不想成佛,也没心思想这些佛家的禅语,所以自然悟不出来。”
即墨皱了皱眉,似是想笑却又没有多少愉悦的神色,只好摊手道:“心外无物,不问俗世,这是我一直追求的。”江衡知道即墨这话想要传达的意思。
罢了,从这老狐狸嘴里套不出什么话来,江衡便松了口,道:“回头叫郎中给你敷些药。”话罢江衡便擦过即墨的身子向外走去。
即墨站在昏暗的门槛之处,静静的观望着江衡离去的方向,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无声敛眼。
江衡一边思索这呼延说的“夜访”一边想着即墨的右手,路过打更的更夫,听到报时才知已经是子时三刻。
摘星楼外一直都卖些粗劣的高粱酒,江衡走着走着便觉得心里烦闷,于是转了方向,到酒肆里拎了两坛酒。也不知道呼延会不会去屋子里找他,江衡怕被三和与雷无量误事,便翻上了塔楼,找了一处飞檐,将一坛酒挂在飞檐上,开了另一坛的封口。
酒气从鼻腔往脑仁里钻,勾的他脾肺舒张。一口酒下了肚子,有种火辣辣的滋味,从毛孔里一个个蹦出来,虽说没什么醇厚味道,但他不是个讲究酒的人,只讲量不讲质。
酒水落进肚子,夜间凉风袭过,江衡思路也清楚了些。
有一件事他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即墨可能就是盗取星珠的人。之前他亲眼见到盗取星珠之人被烫伤了手,恰巧即墨也是伤了右手。不只如此,此刻再细细回想,摘星楼遭此大难,即墨身为一楼之主本不必亲自来此,正如涂山颂而言,即墨不可能毫无目的。
织蝠阵大乱后,江衡几乎没有瞧见即墨的身影,仿佛这个人人间蒸发了一般。但当雷无量说起妄生楼时,他却又冒了出来。
即墨似乎有意无意的要将他向妄生楼引。这一点,和屠夫东关很像。至此,江衡大概理清楚了一点,即墨与那封信笺,与被剥皮的屠夫东关是一个阵线的。
妄生楼……他们这么想让他去那个地方做什么?
江衡正想的出神,不知不觉一坛酒见了底,他伸手去够另一坛,刚触到酒坛子,周身空气一凉,是他来了。
江衡自顾自的揭了酒封,转头将酒坛递给呼延,道:“才开的,喝一口?”
呼延淡淡的扫了一眼坐在屋檐上的江衡,摇了摇头。江衡也不勉强,自己饮了起来。呼延看着江衡,撩了撩衣摆坐了下来,不过和江衡刻意离了一段距离。
江衡睨了一眼呼延,咂嘴道:“听说你食冰而活,真有那么玄乎?”
呼延看着江衡,道:“吸食寒气而已。”
江衡却笑歪了身子:“我还以为你真的吃冰块,原来是吸食寒气啊。不过你都这么冰了,还吸哪门子的寒气?”
呼延闻言淡漠的移开了眼睛,不欲作答。
江衡喝的有些发懵,但绝没有醉,只是长久以来紧绷的弦在这简简单单的两坛酒下变的松弛。江衡单手撑着头,歪着脸看着呼延,眯起眼笑他:“年纪不大,却一副老成的样子。”
呼延微微皱了皱眉,偏头看他,道:“你醉了。”
江衡笑着摇头,呼延的影子在黑夜里很模糊,白皙的肤色映衬他的相貌,瞧上去干净极了。很难以想象,这样的人会嗜杀成性。
江衡顺着他的脸向下看去,黑色的袍子下是颈,一道丑陋的疤痕圈在他的脖子上。脖子上仍旧用银线挂了那颗赤色琉璃珠。
江衡笑着问他:“你很稀罕那颗珠子,对不对?”
呼延闻言一愣,下意识的摸到了那颗珠子,眼睛里划过伤,他低下了头,抿着嘴,没有说话。
这副模样落到江衡眼睛里竟然有些触动。就像是一个成人的身躯里装了个很小的孩子,很孤单的孩子。
呼延将视线投向远方,也不知道为什么或是想到了什么,呼延突然没头没脑的对江衡道:“你很像一个人。”
江衡有些意外,虽然他一直都想问这个问题,但一直都没有问出口。他回道:“是镇荒剑的主人吗?”
呼延淡淡“嗯”了一声,江衡看他:“那个人是你的仇人还是亲人?为什么你说他不认识你?”
那是在阆苑初见时,白煞曾说过,他认识这把剑的主人,可剑的主人却不认识他。
呼延敛了敛眼:“他是我的噩梦,可也是我心里的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