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短短几步路,有等出租车的时间还不如一路慢慢晃回去。裴至欢让许念走在树荫下,路过一家街边超市,更是直接进去买了一把大黑遮阳伞撑在许念头顶。“还难受吗?中午想吃什么?”裴至欢一手撑伞一手扶着他,中午的街边行人不多,裴至欢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试探着问道:“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上午的事,真的很凶险……”
裴至欢用的是“凶险”而不是“危险”,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的许念垂着眼睛,静静地走着,静静地感受扶在后背那一只温暖的大掌,这只手捏过黄符持过长剑,隔着两件粗糙衣服,都能感觉到一阵入骨的灼热。
最终许念还是回了自己的家,任裴至欢再三劝说,他也只是低低地说了谢谢,看似很好说话,实则油米不进。你以为可以和他做好朋友,其实人家更想离你八百米远。
被伤害到的裴学长站在小区门口,看小学弟撑着伞决绝地走向高层区,就算穿着宽松的军训服,他整个人都瘦得支棱尖锐,在黑伞和梧桐树荫的双重阴影里,裴至欢似乎看到了许念昨晚垂在背后的巨大翅膀,他仿佛正在往一片极浓极深的黑暗里走去,那条浓黑的小径越来越窄,混沌模糊成不见天日 的锥点……
疾风骤起,裴至欢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刺眼的阳光一如往常,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蝉鸣声在整个午后的天空里不断回荡,炙热的空气都被声波震成模糊的波纹。他看向刚刚许念走过的地方,明亮开阔,绿化做的很好。
裴至欢落寞地回到自己的豪华大别野,瘫在沙发上,他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许念究竟是何方神圣,不,是何方妖怪。而且就今天上午加昨天晚上的观察来说,许念应该是不讨厌自己的,但为什么又对自己的示好这么排斥呢……自己这么努力致力于中外妖界两开花,小学弟好歹留下来吃个饭啊……
猜不透的裴学长狠狠地把自己脑袋挠成了鸡窝头,也没心思准备大餐了,随手开了一听可乐,就着前排A栋高层第二十六楼的幕墙玻璃吨吨吨灌进去,然后打了一个不甘而又荡气回肠的饱嗝——刚刚售楼处的小陈终于回复了,的确有一个姓许的业主,买下了这一层,拿的是英国护照,付的是全款。
“二公子您不知道,他是委托管家来签合同的,那个管家我滴天哪,这么热的天,杵着一柄巨大的黑伞,还穿着一丝不苟的纯黑天鹅绒三件套西装,戴着黑鹿皮手套,脑袋上还顶着个巨大的礼帽!啧,白种人就是不一样,这么讲究,怪不得白得和个电灯泡似的……”
这边许念回到了自己二十六楼的蜗居,全天不间断的冷气把整个屋子冻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冰柜。熟悉的温度铺面而来,许念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总算稍微放松了点,他叹了一口气,歪倒在沙发上。密不透光的灰绒窗帘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光线正好投射在许念脸上,他有点不耐烦,抬手在虚空划过,厚重的窗帘自动阖上,再透不进一丝光。
躺着的少年揉揉眉心,想想还是不舒服,胡乱踢掉鞋子歪倒在抱枕堆里。渐渐的,柔顺的长发像蔓延的水波一瞬间铺满了沙发,流淌到了地上。许念皱着眉头,他的皮肤变得更白,即使在阴暗的空间里,也能清楚地看见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发出的幽幽冷光。
“我的少爷,您这样,我实在不放心回去。”黑暗里,一位一身黑衣戴着礼帽的老人出现,他似乎与周遭阴暗的环境融为一体,显得惨白面孔极具对比性。他摘下了礼帽半弓着腰,慈爱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Simon,”许念软软地喊他,挣扎着起身——依旧抱着抱枕瘫在沙发上,抬头看着这位古斯林家族祖传管家西蒙先生,没血色的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半晌,他偏过头,瓮瓮地说:“嗯,路上小心。”
“您还生老爷和夫人的气吗?”西蒙关切地问他。
许念换个姿势抱着抱枕,海草般的长发铺满胸前后背,蜷起来的脚踝瘦可见骨,隐约能看见青色的血管。“不存在生气,我只是……不明白。”
“您以后会明白的。”西蒙笑了笑,嘴角两侧露出尖得过分的犬牙:“或许会是一场美好的奇遇呢?中国人不是常说的,嗯……缘分?”
许念皱了皱眉,脑海里突然浮现起裴至欢左手冲他摇扇子右手为他撑伞的怪异画面。
那哪里算缘分呢,他想,充其量也是孽缘。
“还有一件事,少爷,这两天我在这座城市四处看了看,城北致雅区的长乐大街,有不易被察觉但极强的结界。为了安全起见,您日后还请尽量避开。老爷和夫人,都不愿意见到您踏入未知的危险。”
这是西蒙临走时,和许念交代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就撑着伞一路狂奔,去搭省时省力还能报销的飞机去了……
而同一时间,致雅区长乐大街。
这是湛州著名的老城区,和柴坊街不同,长乐大街的老是真的文化积淀的老,年轻人拍照凹造型的必备打卡网红圣地。俗话说大隐隐于市,放眼望去,近千米的大街两侧,保留完好的民国西洋建筑群掩映在遮天蔽日的梧桐与银杏树海后面。朱砂橘的墙砖米白色的大理石浮雕,微风吹过,橙光色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投射在上,像悬空游着的金色小鱼。
一只大黄猫懒懒地卧在转角的院墙上,打着哈欠,伸出肥硕的肉垫一张一合。
“真是越来越懒了。”裴至欢从自行车篮里拿出一把小鱼干丢给它。脚下速度不减,连人带车一阵风似的,刮进了长乐大街99号。
咋一看,99号似乎和长乐大街上别的民国豪宅一样,有雕花的铁艺栏杆与攀援其上的蔷薇藤,一进深的院落里长着一株巨大的银杏树,树下摆放着数不清的花花草草各式盆栽,重漆的大门常年紧闭,十足的养老圣地——如果忽略门侧的白底黑字门牌的话。
【湛州市自然科学研究院】
裴至欢刚一晃进去,就被刺骨的冷气冻得一哆嗦,他一手按开了办公厅里所有的灯,很有组织荣誉感地查岗:“影主任你又上班时间睡觉,文件都堆成山了,幸好自科院不参加全市单位考核,不然早就因为消极怠工被端了……”
巨大的实木办公桌后面发出了一叠细细碎碎的声音,一个炸着鸡窝头穿着红绿花睡衣的女人挥着两只手,企图依靠上半身的动能惯性把自己甩起来——显然没有成功,她迷茫地揉揉黑如熊猫的眼圈,大圆脸上满是菜色,翻了个身,把满沙发的《顾北辰!你好狠!》《总裁,举起手来!》《顶级流量的助理小娇妻》等花花绿绿的小书压得变形,还随手拿过一本大书,直接拍在自己脸上挡着光,还有某些人的念念叨叨。
裴至欢凑近了一看,嚯,《禁欲修士笑一个》。
裴修士打了个哆嗦,笑不出,真的笑不出。
罗忘生进来值班的时候,裴至欢正蹑手蹑脚揭开档案室的封条,猫着腰溜进去,直奔【志怪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