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墙上挂着的一幅灰边白底卷轴，上有四个大字----“难得糊涂”，来人正侧身对了迟仁浩，抬头望向那几个字。听见脚步，那人转过身来。只见他三十来岁，青黑脸庞，眼皮下垂，眼神中透着黑光，颧骨隆起，脸颊在颧骨投下的阴影中，越发显得深陷，他嘴角下撇，嘴唇微微泛紫，有些干裂起皮，身材高大，长衫下好像被一架骨骼架起。迟老爷有些慌张，他在脸上挤出笑来道：“大哥来了。”

参军后的赵东权总共回来过两次。上一次是五年前，赵乡绅去世，赵东权回来料理后事、分割家产。那次再走时，他就已经清瘦许多。如今再见，脸庞身材倒在瘦削中透出结实来，像画中的峥嵘山脉，高大突兀，立在那儿，像从地下扎了很深的根才长出来似的。若不是听差提前告诉他来人姓赵，是他大哥，他几乎是认不出的。迟老爷因为不知道赵东权为何而来，心中很有几分不安，但是仔细一想，上次已经处理好家产，而且两人在表面上也从未有过什么嫌隙，虽说赵家父女都不在了，但是自己必竟为赵乡绅养老送终，实在比他这个儿子还要管用。想到这，迟老爷提着的心也就放下几分来。

赵东权与他打过招呼，微微笑道：“迟老爷如今是发达了。”

以前，赵东权对自己的态度可是不冷不热的，关系最好的时候，他可能会叫自己一声“池老弟”。现在，他将“弟”改成了“爷”，差一个字，态度却是不同。迟仁浩听着有些心虚的得意，便道：“唉呀不敢当，大哥笑话我，芝麻小官，何谈发达。”

赵东权笑道：“迟老爷实在是过谦。迟老爷一向运气好，如今又看到这‘难得糊涂’几个字，我就更佩服迟老爷做官的本事了。以后知府、巡抚，一路上去，必定是要步步高升的，到时候可得记得我！”

赵东权今天说话，可是比以往都亲切了不少。迟仁浩本就乐的享受这类吹捧，眼下大哥的抬举，仿佛令他俩的位置调了个个儿，迟老爷已是生出几分飘然的感觉，暗暗将以前的仰视改为俯视了。心里的转变反映在脸上，他像被人挠了痒处，笑容不用挤，嘴巴咧的像个瓢，肌肉把瓢的两边向中间拢着，连声道：“不敢想，不敢想，真有那天，我请大哥喝酒。”他想起心中那个疑问，便道：“大哥这次为何回来？又如何得知我在安成县的？”

赵东权道：“自然是随部队来的，到了爻州，才知道你高升了。”

“噢，爻州……那……大嫂可还好？……去看了父亲没有？”……迟仁浩将能想到的与两人有着共同关系的人问了个遍。可他不敢说自己来安成县以后，就没有回去过。

“看了，今年雨水大，爹娘的坟被水冲的不象样，我新培了土。”赵东权回答。

“噢……”迟仁浩吱唔了一下，手也哆嗦起来，结结巴巴的道：“这……么重要的事，大哥也不告知我……”

沉默、沉默、再打破沉默。对话绕来绕去，有时简单，像两个故交单纯叙叨着陈年旧事；有时微妙，像两个将要比武的人，互相比划着却都迟迟没有先下手；有时甚至慷慨，像两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共同的记忆，避不开的故去的人，都成了怨念，幽幽的飘，飘到活着的人的思想里，沉下去，再浮上来。

俩人说话的时候，余氏正坐在房间里咬牙切齿，她想着这迟老爷或许终是个靠不住的，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

丫鬟走进来，说道：“老爷刚才出去，是因为大舅子来了。”

“大舅子？”余氏疑惑的抬起脸来看着丫鬟，她想到莫不是自己的弟弟来了？问道：“哪个大舅子？”

“就是方吾少爷的舅舅，那个赵婉卿的哥哥。”

“啊？”余氏皱了眉毛，低低的叫了一声，心里不觉暗暗吃了一惊。

这边，客厅里，迟仁浩将手中捧着茶啜的吱吱作响，仿佛这样能掩饰他处于沉默中的尴尬。赵东权也抿了一口茶，看着迟仁浩道：“迟老爷可听说爻州的一桩案子？”

“什么案子？”

“关于庄家的的人命案，听说已经报到迟老爷府上审理了。”

听他这样说，迟仁浩一怔，接着愤愤的道：“这个案子现在正在我手上！这个庄三少爷平时仗势欺人，估计又得罪什么了吧！”

“可是即使他得罪了什么人，他也是受害者，谁是暗算他的人你准备怎么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