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宵歌楼灯火辉煌,歌舞升平。
楼外,狐妖们喜眉笑眼,恭敬有加地将持有宵歌楼楼牌的贵客们迎进楼内。宵歌楼严禁斗武斗法。凡入楼的客人,无论身份高低,均不能携带武器、法器,并需在手腕上戴上特殊的,用以限制妖魔法术的玉石手环。
楼内,勤劳伶俐的河狸小妖们在楼上楼下,各个客座、包房之间忙忙碌碌。台上乐师们奏响唯美的俗乐,歌姬们翩翩起舞,婀娜多姿,顾盼生辉。各类出色的才艺表演引得厅堂上下喝彩不断。
伫立在从四楼回廊延伸出来的看台上,霓裳陪伴着他一起观看着楼下热闹的景象。观望了好一会儿后,她转头抬眼看向沉默不语的公子,开口道:
“公子,您所看见的便是楼内日常,我们楼向来择客严谨,只接待特定的贵客,这些都是妖魔界内的文人雅士,当然也有官家贵族,而无才无德之徒纵使家缠万贯也踏不进这门槛。”
尽管公子没有回话,但霓裳知道他有在认真听着。
“奴家知公子一时难以接受入籍为倌这件事,但您大可放心,我们楼是绝不做逼良为娼的勾当!”
“事已至此。”他低语,“我只是不明白小瓜子为何不……”未完的话卡在了喉间。若小瓜子对他明说,他难道就会心甘情愿入楼了吗?
霓裳想起了那孩子对她说话时模样,那份关心在意并不假。于是,她道出内心看法:“鸦小公子送您来时,对奴家一再请求医治好公子,奴家自认在识人察人这点尚未失误过,依奴家看来他对您是在乎的,或许他本身便误解了入籍这件事……”
他闻言,扭头看向霓裳,对上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了然她并没有编谎安慰他。不管真相如何,他选择了接受。从冰冷的黑暗中苏醒后,他失去了过去所有的记忆,而在那桃林小屋与爷孙俩生活时所创造出的第一份全新记忆,对他而言是无比珍贵。他们从未薄待他,他愿意相信他们是将他视作亲人对待。他不愿抹杀那份纯朴美好的记忆。就当报答小瓜子和爷爷的恩情罢……
“我可否还能离开这里?”
他问,目光停留在对面门户大敞的厅堂里。在铺着帛的雕花长桌后,一位身着淡绿对襟齐胸襦裙,橘白毛色的猫妖正在泼墨作画。一旁围观着几位手持折扇,佩戴软脚幞头,一身圆领袍衫华服的猫妖贵族。
霓裳秀眉轻蹙,凝视着在灯光下柔柔发亮的俊逸侧颜,“公子若离了这里,要往哪去呢?”
哑口无言。是啊,他要去哪呢?既不知出处,亦不明归处……
“公子,霓裳恳请您留下来!”
霓裳向他建言道。他再次转过视线看去,只见她眼中透露着诚恳与坚定,还有一些他无法看懂的隐秘情感。“您如今情况实在特殊,对妖界一定也陌生,若贸然离去,难保没有危险意外……在这里总归是安全的,现在首要的是医治好您的伤病,奴家不敢保证这需要多长时间,若他日想起了身份往事,霓裳自会想法子送您离开妖界!”
他讶异于霓裳对他的热切善意,“霓裳姑娘为何……”
“奴家自觉得与公子有缘!”霓裳抢了话,随即掩饰性的笑了笑,解释道:“毕竟…您是奴家领入楼的,奴家当时没有完全了解清楚情况,便让您签了契约,自当对您有责任,而且霓裳向来言而有信,既答应过鸦小哥会照顾好您,便是说到做到!”
她话虽如此,他能感觉得到,她急切挽留他并不只是出于一份责任以及同情,还有某些深层的缘由。但此刻他被她的善良所感动。如今他身不由己,大概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学会了逆来顺受,人生便没有逆境……’
脑海中蓦地出现这样一句话。他是怎么知道这句话的?他皱起眉,一种模糊不已感觉告诉他,这是另一个人曾对他说过的话。是谁说的呢?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忍非懦弱,实为退而求进——’
“百忍则刚……”他呓语般的轻喃道,答语脱口而出。
“公子?”霓裳没听清他说什么。
他回神,再次撞进那双充满担忧和困惑的眼睛。她在等他的回答,而他已经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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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缝正在为他量身。霓裳在一旁吩咐着他们多准备几套素雅款式的衣衫。
“这是什么?”
裁缝正要量取脖围数据,发现了他项上那只项圈。霓裳闻言凑过来一看,皱了皱眉,也问了相同的问题。
“我醒来后便戴有此项圈,我也不太清楚它是何物。”他回答。
霓裳道了声“失礼了”,近身仔细去瞧这藏在衣领下闪着虹光的项圈,同时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仙气。她微微一怔,随即集中精神用手指轻触了一下那光滑润泽的表面,冰冰凉凉的,在触碰下除了有一丝流光闪过外并无异状。不敢贸然说出内心的结论,她退开了两步,说:“这得要姑姑和二当家瞧瞧了。”
得到示意,裁缝又继续中断的工作。霓裳见他站得没她刚刚近,应该注意不到公子身上极其淡薄的仙气。
不多时,裁缝量好了尺寸,给了他们取衣的时间后,带着他的小学徒离开了。霓裳让他在梳妆台前坐下,拿起梳子开始为他束发。他一直只用一条不知从哪撕下来的布条简单地把头发统统束在脑后,实在太随意……
“公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可还都记得一二?”
他想了想,回答:“在下识字,先前小瓜子的爷爷教了一些棋艺,故略懂一二,抚琴作画还未尝试过。”
“甚好,这屋内书籍可随意取阅,奴家也能陪您下棋练笔,乐器的话便去学琴罢,比较适合公子,晚些时候奴家带您去见柳玉先生,他是我们楼的首席乐师,精通音律,通晓各类乐器,最擅抚琴,琴艺超凡。”
“好,有劳了。”
他想起爷爷教他下棋的事情。在接触棋盘前,他对下棋这件事感到无比陌生。爷爷简单教了一些规则后,他们下起了第一局。在拿起棋子的一瞬间,他对此产生了一种模糊的熟悉感,并渐渐在对弈中察觉自己过去应是拥有这一项技艺,并似乎……相当擅长。虽然并没有让他想起更多事情,但他认为多接触一些事物对恢复记忆有所帮助。
霓裳将遮住他大半面容的前发往后梳起,绾髻系上一条飘逸的月白发带,在造型雅致的发冠上插上了一支飞羽白玉簪。细心梳理过披发后,她对此十分满意。来不及欣赏他,这时小满把先赶制出来的第一套衣服取回来了。她接过来要为公子更衣,却被他一句略显难为情的“自己来”给谢绝了。她轻轻笑了笑,也不勉强他,出了房间外去等。
待人再次开了房门出现在眼前时,霓裳和小满都看怔了。一张端正俊雅的容颜闯入了她们眼中。肤如白玉,平眉星眸,左眼泪堂缀有一颗小小黑痣,神色温雅,眉宇间透着淡泊从容。一身如云如月的素雅衣衫衬得他本人更显道骨仙风,正气凛然。虽说先前随意的仪容也没有掩住他的俊逸非凡,但现下一番装扮后,只将他的风姿卓绝全然展现出来。如此一位令人怦然心动的绝尘美男,教人如何能移开目光。
“可有不妥?”他被两人盯得不自在,低下头查看自己是否穿错衣襟……
霓裳率先醒过神来,脸颊热得直想给自己扇扇子。“没、公子看起来真真是好极了!”除却惊艳与心动,还有浓浓的骄傲。一旁捡回了神志的小满也连连点头附和。
他颔首言谢。霓裳庆幸他未露笑容,不然饶是阅人无数的她恐怕也顶不住这惊世美貌带来的冲击。敛了一颗心花怒放,她询问了他是否需要膳食。他入楼两天了,除了饮过一杯山泉,什么也不曾吃过。然而他摇摇头,仍是回答不饿。
“啊、公子,这是昨日替您洗衣裳时,忘了给您拿回来的。”小满从袖袋里拿出那只略沉的妖纹包,双手奉上。
几乎忘了这个,他接过来打开,一股熟透的果香飘散出来,香甜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