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展站在国子监的莲花池里的时候，整个人还有些懵。下裳已经湿透了，靴上也沾满了泥，枯掉的莲叶挨着他挤成一片，他方才站起来时引起的涟漪还在莲叶底下慢慢地向外扩散。所幸池子不深，上半身还没怎么打湿。
突然而至的冷意让郗展面色苍白，“林二公子……诸位这是什么意思？”他的目光慢慢扫视过岸边围了一圈叽叽喳喳看热闹的少年人，冷声问道。
岸边的像是小头目的一个少年环臂，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小侯爷，这天头热得很，林某不才，自作主张替您消消暑。”
消消暑？如今已是九月下旬，哪里还需要消暑？！
这林家的二公子，二世祖林洵远不过是看他郗展不顺眼罢了。
“那真是有劳林二公子思虑周到了。”郗展怒极反笑，伸手抹去了额头上的池水，只是一个小动作，却颇费了些力气，“毕竟是连《伐檀》也背不下来的脑子。”
“林某志不在官场，就不劳小侯爷费心林某的背诵了。”林洵远耸耸肩，满脸的毫不在意。
郗展开始走出池子，站在边上用水涮了涮鞋子，衣裳上的水成股淌下：“依展愚见，光是一介莽夫哪里适合林二公子，林二公子不妨试试做个三街六巷窜的泼皮赖子，或者是横行霸道的纨绔弟子，这才比较衬。”
“哦，展忘记了，林二公子不需要试了，因为林二公子本来就是。”郗展言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留下一串湿脚印。
林洵远在后面冷哼：“小侯爷，您的嘴巴这么不得好，小心被揍一顿。”
郗展也是冷哼一声，嘲讽道：“林二公子不必担心展，既然林二公子还这样好好的，那展当然就不会有什么事了。”
林洵远使了个眼神，依照以往的规矩，其他人都应当呼啦一下全围上去，但是今天没有人动。这里也没谁是傻的，虽然都是十来岁的年纪，但郗展是正正经经有自己封号封地的侯爷，他们再怎么闹腾也不过是个靠着家族荫蔽的公子哥，平时围起来看看热闹还好，真要闹起来了，林洵远有他爹林将军撑腰，挨一顿揍就了事，而自己的好歹还真不好说。
还有，不是说好了去找一个穷小子的麻烦吗？怎么他们浩浩荡荡地从武成王庙翻墙过来，结果林洵远要去招惹小侯爷？
林洵远原本也没想做什么，只是眼下这个情况，自己闹了个大红脸，少年人好面子，拉不下脸，干脆自己动手，上前一步，抬手按在郗展的肩上。林洵远读书不行，但是力气远超同龄人，郗展不得不停下脚步。
“林二，你又在欺负人。”有两个人匆匆赶过来，年小的那个先声夺人，稍稍年长的那一个打掉了林洵远的手，绕到郗展面前，拱手道歉，“小侯爷，对不住，林二贪玩了些，不是有意要冒犯小侯爷，还望小侯爷海涵。”
郗展撇了他一眼，还了一礼，话却一点儿也不客气：“贺公子讲完了的话，展就先回府更衣了。”
顺带着心里微讽：不是有意？
“更衣？”贺见微让开路，有些琢磨不透。郗展不再说话，径直离开了，贺见微才看见一路的水迹，心里大约猜出了几分，“林二，你能不能干些正经事？”
小侯爷体弱是全京城都晓得的事情，据说是先天不足，林二这次将人推下水，要是出了个好歹，那还得了？
其余人在贺见微来的时候就各自散了，林洵远满不在乎地撇撇嘴：“落个水又死不了人，”然后看了看跟在贺见微后面的少年，“又是沈林天给你告的状？啧，做事不行，告状倒挺快。”
沈林天往后挪了挪脚步，声音有些怯怯的：“本来就是你不对，小侯爷这才第一天来国子监，你就欺负别人。”
林洵远耸肩，有意气沈林天：“那又怎么样？赶明儿我还欺负他，你表兄总不能时时刻刻跟着我吧？”
“林洵远！”沈林天果然被气的跳脚。
然而，林洵远的话并没有实现，不是他良心发现，也不是被贺见微看着，而是郗展没来国子监。
“他该不会是怕了吧？”三人凑到一起用午膳的时候，林洵远边吃边笑。沈林天昨日被气得狠了，一点儿也不肯搭理林洵远。
贺见微只皱眉看了他一眼：“食不言。”
林洵远立马安静了。
贺见微暗自想道，怕是不可能怕的，郗展不应当是这样的人，该不会真的出什么事了吧？
一个下午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去了。
三人散学向来是一起走的，不过这日一出武成王庙，林洵远就看见了杵在门口，杀气腾腾的林大将军。林洵远天不怕地不怕地混久了，还是怕他爹，又恰好这些时候边关还算安定，林将军在京城呆着。
看到林大将军这副模样，林洵远心知不好，理来理去，也就昨天把郗展推下水这一件混事。但是湿个衣服而已，至于这样吗？这个小侯爷还真是斤斤计较得很，还兴告状这一套。
贺见微和沈林天差不多和林洵远在同一时间走出国子监的大门，贺见微反应快，在林大将军迈步之前就拉着林洵远拐了个方向跑：“林将军，见微和洵远去公主府看望看望小侯爷。”
沈林天被落在后面，看了看跑走的两人，又看了看怒气冲冲的林将军，尴尬地笑笑：“林，林将军，那林天也，跟去看看。”遂也跑了，“林将军您消消气，消消气！”林将军落后几步，又不可能在街上和那几个臭小子赛跑，重重地哼了一声，打道回府，反正那个兔崽子迟早要回来，不急在这一时三刻的。
逃命一般跑过了两条街，看着后面林将军没有追来，三人这才放慢了脚步。“贺见微，我们真的要去公主府吗？”林洵远喘了口气，停下来。
贺见微理了理衣襟：“当然。林将军能气成这样，肯定知道这件事了。小侯爷自己告状不合规矩，多半是永乐公主出面了。你这次把小侯爷……可能有点过。于情于理都应当去看看。”
“谁知道他是不是装的。”林洵远侧头，但是没有再提出异议了。
公主府。
“谁？”永乐公主坐在郗展床边，侧头问道。十三岁的郗秋蕙乖巧地站在永乐公主旁边。
门房恭恭敬敬地重复了一遍：“回公主，是贺公子，沈公子和林二公子。”
永乐公主轻蔑地挑了挑眉，眉间余怒未消：“贺贤安的儿子？那是个好的——林洵远还敢来？也不怕本宫气急砍了他——让他们进来罢。”言罢，探手摸了摸郗展的额头，“驸马，展儿如何？为什么还是这么烫？”
一旁的郗连拍拍永乐公主的肩：“展儿只是风寒，公主不要太担心，再待会儿就会退热了。”
郗连是御医，这话今日说了不下百遍，然而即使如此，永乐公主也依旧是眉头紧锁：“那展儿为什么还没有醒过来？展儿本来身体就不好，这一回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了？本宫早就讲过，不要去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国子监，待在公主府里，要什么先生请不来？现在倒好，搞成这副样子。”
郗连无奈：“大约是昨夜没睡好，睡熟了。公主，展儿也是臣的孩子，臣怎么会害他？展儿虽落了水，但是侥幸没什么大碍。展儿这么大了，总得出去见见，不能老关在公主府和皇宫里。”
郗秋蕙轻轻地给永乐捶着背：“是呀，母亲不要忧心了，父亲都说没事，那哥哥一定没事的。”永乐拉住她的手，叹了口气。
“草民贺见微、沈林天、林洵远见过公主，驸马，郡主。”
纵然父辈有官职，但他们自己都还是白身，也只能以草民自称。
“嗬，这一下子来了三位啊？本宫的公主府小了，恐怕容不下三位大佛。”永乐难得这么阴阳怪气，连个眼神都不肯给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