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郗驸马未卜先知么？最终天黑了，雨也没停，反而夹杂着雪花，路上挑着地儿地结了些冰霜。
便只有在寺里留宿了。
道宣领了十人往寮房去，路上简单介绍道：“一共给诸位施主安排了三间寮房，”道宣停下脚步，伸出手指依次指过三间房，“便是这三间了，施主们自行安排吧。”然后转身走了。
某十人：“有劳小师父。”
虽然人多，但是安排起来很快。林袖儿、杜薇薇和郗秋蕙一间，杜衡、林家两兄弟和沈林天一间，余下的人一间。
寮房的床是一整片儿平板，一般睡三个人，四个人也不会太挤。
魏信洗完脚坐在床上，掏出一本书来看。郗展摊开被子，道：“夜里光不好，魏兄别看坏了眼睛。”
魏信摇摇头：“谢小侯爷关心，在下无事。”他唯一的安全感来源于他所念的书，因此，若是哪一天没看书，魏信心里会很惶恐。今日白天已经算是荒废过去了，若夜里再不看会儿，怕是睡不着的。
郗展心知说服不了他，便只是下床把蜡烛拿近了些。
说服不了的没必要费口舌，去白做工。
郗展对谁都这样。
“多谢小侯爷。”魏信眼不离卷，感受到了亮度的变化，致谢道。
郗展：“不必。”
过了一会儿，去找茶水的贺见微也回来了，将茶壶和杯子正放在桌上。茶是刚沏的，有袅袅茶烟从壶嘴冒出来，满屋都是茶香。
“小侯爷以前睡过通铺么？”魏信从书里抬起头问。
郗展诚实地摇摇头：“未曾。魏兄问这个做什么？”
“嗯。无事。”魏信又埋下脑袋，“只是想起在家里的时候。只有两张床，在下还有几个弟弟妹妹，一家人挤在上面。”
“你们吃馒头不？”林洵远突然推开门，嘴里叼了个馒头，手上还拿着一盘，冒着的腾腾的热气在冬日极为明显。
寒风一下子灌了进来，冻得人一个激灵。
“你还吃得下？”贺见微铺开了自己的被子。
林洵远点点头，理所当然道：“当然吃得下啊——阿姐晚上只许我吃两碗，饿死了。”
郗展想起来林洵远的大碗，无言以对。
魏信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饭桶。”得到的回应是林洵远的又一声“哼”。
贺见微则是司空见惯：“桌上有茶，别噎着了。喝完了记得去补上。”
林洵远摆摆手，又问了一遍：“不用，我待会儿过去喝——你们要不要？”
贺见微：“不用，你走的时候把门带上。”
于是林洵远转身关门走了：“得嘞。”
干脆利落。
“他一个人吃完么？”屋里沉默良久，魏信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贺见微：“将军府嫡长子，家传的。”
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魏信便又继续看书了。
贺见微和郗展则是各自躺下睡觉。
一时间，屋里只能听见偶尔的翻书声，呼吸声和烛火哔剥哔剥的声音，并着外面渐渐小下来的雨声。
“我们那里，有几年收成不好，闹饥荒。但是赋税一点不少，甚至更重了。交了赋税就吃不起饭，不交就有官吏冲进来抢，不给抢就打砸。”冷不丁的，魏信开口道，“交完了天价的赋税，基本上家里就剩不了几颗米了。周遭的草根树皮都被吃得不见影儿。没吃的怎么办？吃小孩。自己的孩子下不了狠心，就吃别人家的孩子。别人凭什么给你吃？你就要用自己的孩子去换。
“易子而食。历朝历代，但凡灾荒年间，都有翔实的例子。小侯爷和贺兄应当是在史书中看见过。
“那一年，家父家母拿了一个妹妹和别人换。在下觉得恶心，到现在依然找不出来更恶心的吃食，但是在下又怕死。要么吃，要么死。穷人哪儿有那么多的选择和权利？”
贺见微和郗展没有说话。
魏信讲完，兀自笑出了声：“叫两位看了笑话了。”
而后掀开盖在腿上的被子，下床去灭了烛火。
三个人并排面朝屋顶躺着，各自无言，各自压紧了被子边缘漏风的地方。屋外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声已经停了，只剩下寒风呼啸。
良久的良久，郗展才道：“会好的。”
魏信便低声重复了一遍：“会……好的。”
贺见微：“睡了罢。”
半夜，贺见微莫名醒了，仰躺在床上看了会儿黑黢黢的屋顶，忽然意识到左手边是空的。
郗展不见了。
贺见微心里咯噔一声，整个人瞬间被无边无际的慌乱淹没了。
下意识的慌乱，来得莫名其妙。
贺见微迅速翻身下床，冷得一哆嗦，然后披起衣服往屋外走。刚刚开门，就发现郗展衣衫整齐地坐在栏杆上，背靠着立柱，手拢在袖子里，歪着头睡了过去，鼻息是一团温柔的白雾。
弯弯的弦月还挂在天上，夜里大概是雨停之后，就飞雪了，现在外面积了一层厚雪，地上，瓦上，树上，白茫茫的一片。
万籁俱寂，只有雪花落下的声音。
“也不冷么？”贺见微心里微安，低声道。
无人回答。
举步走近。
郗展的脸看起来比平日里红润着一些，贺见微伸手推了推小侯爷的肩膀：“小侯爷？”
郗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见微兄？”
“小侯爷怎么在外面睡着了？”贺见微伸手裹了裹衣服。
郗展垂下眸子：“半夜醒了，出来走走。”最后一个音已经朦朦胧胧，像是又睡着了。
贺见微又推了推郗展：“小侯爷进屋睡吧。”
“展再等会儿，见微兄先去睡罢。”寒风吹过，郗展清醒了三分，摇摇头，答道。说话时，又呵出了团团白雾。
贺见微于是在郗展旁边坐下：“月夜听雪，一人无趣。”
郗展不讲话，转头看向院子。
耳中是雪压着竹子的簌簌声。
过了一会儿，郗展才注意到贺见微只披了一件外衣就出来了，无奈道：“罢了，见微兄，进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