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下了整整五个白天与黑夜,到第六日的时候终于小了一些,下半天差不多停了,风也停了,山上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谌西和非色因为头晚又对饮了不少苞谷酒的缘故,接近中午才醒过来,非色先醒,轻轻挪动着去洗漱,又到楼下生火煮了粥,粥飘散出香味儿的时候,谌西下楼来了,看上去还没完全清醒,他闲散的坐在餐桌附近的小火盆旁边,盯着窗外一片纯白世界发了会儿呆。非色也不打扰他,给他端了杯白开水放在手边,一会儿粥好了,又端一碗粥来,还拿来了好几碟下饭小菜,样子可喜的泡凤头姜和天罗蒜,一小盘豆豉炒腊肉,凉拌黑木耳,油炸花生米,等非色摆好桌子,谌西终于醒过神来,看着一桌子清粥小菜默默咽了下口水,粥刚盛上来有点烫,他小口小口的吞咽,吃得慢而悠闲,那种农家自种小米的清香仿佛渗到心肺里去了,夹杂着透进窗框的冰雪的寒香,以及火盆里燃烧中的小木炭发出的木香,进食也是一种非同寻常的感受。
“这个房子看上去有些时日了,”谌西忽然停下勺子,望着非色:“没有经过合理的设计,占地面积这么大,又是砖混结构,难以想象那些砖和水泥是怎样弄上山来的……”非色笑着说:“人的潜力是无穷的。”他回想了一下,“我外公是一个特别精干的土家男人,他和外婆还有我妈妈以前不在这座山上住,他们以前住的那个村叫白鹿村,因为这个名字很美所以我记住了,实际上我是没有去过的。听说那个地方比这里海拔低得多,冬天远没有这么冷,也不会积这么厚的雪……”非色望着窗外笑了笑,“不知道后来是什么原因,据我妈说好像是逃饥荒或者什么灾祸,一家人移居到这山上来了。”他慢吞吞的吃了两口粥,“不过逃饥荒显然是不可能的,按我妈说,白鹿是小盆地,一年四季气候适宜,吃的东西可比这山上多。这山上长出来的东西虽然好吃,但什么都长得慢,逢上饥荒的年代,这里怎么比得上山下的盆地,能有什么够养活一家人的呢?逃饥荒怎么也不可能逃到这里。我看,多半是为了躲避什么人祸,我妈说外公是个性格特别刚烈的人,我妈还小的时候,村里搞大伙班,你可能不懂什么是大伙班,其实就是吃大锅饭,集体主义,平均主义。这种体制弄得几乎人人吃不饱,我外公为了让家里人吃饱,老是偷偷开荒种地,被大队干部抓到后就挨□□,偌大的操场,坐满村民,我外公被绑在一张椅子上,接受大队干部和村民的轮番严厉□□,各种匪夷所思的罪行被强加在头上……”非色看见谌西瞪圆的双眼,笑了笑,“无法想象是不是?这块土地上发生过的荒诞事儿多着呢。我外公被斗习惯了,还是偷偷种自己的地,收了粮自己家吃。后来他跟外婆说,没事儿,每天半夜偷着去开荒怪累人的,挨斗的时候正好可以坐下来休息休息。”他抹了把脸,叹口气道:“迁来这里前,外公极有可能是得罪了什么人,大队干部、村里恶霸之类的……”他停顿了下,继续接上先前的话题,“山里偏远又冷僻,跟现在比起来,几十年前更难上山,那时候气候也更冷,而且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他撑住自己的下巴,思绪飘得有点远了,“我外公最初在这儿建的是木房子,没这么大,大概就现在这房子的三分之一大小吧,我外公一个人砍树锯木材,花了得有大半年时间,在房子盖好之前,他们住着一个破烂的临时搭建的土墙茅草屋。等到新房搭好屋架子要把它立起来的时候,外公一个人怎么也无法完成了,拿了些他从以前住的村子里背上山的干腊鱼干腊肉去请了山下村子的二三十个山民帮忙。装板壁盖瓦片又是我外公一个人完成。我妈说实木房子是最好住人的,冬天暖和,夏天凉快,铺好的楼板下面是中空的,防潮效果也好,太阳晒起来还总有股淡淡的木头香味儿。”谌西同意的点点头,说:“木头房子是建筑中的奢侈品。”“但是有一个缺陷。”非色声音低了下来,“我妈大学毕业的头一年,木房子失火了,应该是夜里着的火,外公外婆没能从房子里出来……木头燃起来太快了,妈妈说,火灾后的现场就是一片灰烬,什么都没有剩下,她在灰烬里捡到了一些骨头,那是外公外婆留给她的最后念想。”非色低头吃粥,谌西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没什么。”非色抬头冲他轻轻笑了一下,“我还没出生,外公外婆就走了,我只是想不出我妈捡起那些骨头时的感受。”非色沉默了很久,谌西拿起他的手轻轻吻着,“你认识我妈妈。”非色说,“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看得出来吗?”谌西吻了一下他的掌心,“看得出来。坚定,有主见,当初若是一般人,也不会放一个破破烂烂的高中生剧团进剧院演出……你知道戏剧节有多么难进到剧场。”他微笑着说:“你知道自己长得很像妈妈么?妈妈很美,除了是一个坚强的女性,也很仁慈。”非色垂下眼睛,“她一直觉得亏欠我,但,其实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有些遗憾不是某一个人或几个人造成的,生活有时候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得多。”谌西安慰的拍拍他的背,“看得出来你很爱妈妈。”非色抚了抚自己的脸,“她不在我身边的那些年,我差不多忘了我还有一个母亲,很多时候,我是真的埋怨过她的,甚至包括我呆在她身边的那几年。”“孩子总会抱怨母亲,尤其在青春期的时候,”谌西笑着说:“我曾经为了一把到不了手的玩具□□憎恨了我妈妈整个夏天。”
“我爸爸是一个画家,画油画的,他活着的时候已经很知名,但是死后也没能留下什么遗产,除了眼前这座房子,我妈妈离开他去了英国后,他到这座山里建了这个屋,那时候他大概刚好卖了些画,有点钱,全花在这上头了,光是往山上运建筑材料就费了不少人力物力,屋子还是建在原来外公建屋的旧址上,只是建筑面积扩大了几倍。”非色朝四周瞄了几眼,“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建这么大,可能准备招待朋友?据我所知,他真正的朋友也没几个。他在这里住过两年多不到三年,期间办过几次绘画沙龙,邀请一群画画的男人女人,聚在一起,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里吃吃喝喝,夸夸其谈……虽然这房子又大又破,看上去也很蠢。但这是我们唯一的联系了。”他想了想,补充道:“我跟我父亲关系不怎么好。”
“等等,”谌西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你父亲叫什么?曾向靡?对不对?不会真的是他吧?”他露出惊异的神色,“是他吗?”非色几乎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名字你认识他?”“太难以相信了!”谌西激动的握了握自己的掌心,“你父亲在伦敦绘画界是很有名气的华人画家,我妈妈是他的忠实支持者。”他目光灼灼的盯着非色,“我们家还有两幅他的作品,是我妈妈在伦敦一家画廊的拍卖会上拍到的。”非色的嘴张开成0型,显得有点可爱和傻气,“哦,是吗,我对油画界其实并不太了解,没想到他的画能在伦敦卖出去。”“不仅能卖出去,还能卖个不错的价钱。”谌西叹口气,“当然大部分钱给精明的画商赚去了,你父亲能拿到的数额有限。”“想必如此。”非色说:“他一辈子都没什么钱。说起来有点虚假,但我父亲对钱似乎真的没什么兴趣,也不光是对钱,他唯一感兴趣的只有画画。”“大概天才都是这样的,”谌西说:“我的建筑学老师一生也只对建筑感兴趣,他今年73岁了,没有子女,钱倒是不缺,但看不出有什么用。他的夫人曾经因为忍受不了他跟他两度离婚,但又都复婚了。”“这是真爱呀。”非色笑了一下,“我妈妈到最后都不愿意见我爸爸。”“上帝不要求每个人都能忍受天才。”谌西微笑着说:“你比你妈妈走运,像我这种人注定做不了天才,”他温柔的看着非色,轻轻眯起双眼,语气认真的说:“要做的话,最多也就是爱你的天才。”
非色猝不及防的脸红了,“你是受过什么情话技能培训吗?”他笑着掩饰自己的心动,睨他一眼,“漂亮话张口即来!”“所以说我是爱你的天才呀……”谌西拿起非色面前的空碗,问他:“再来一点吗?”“好的”非色点头,谌西帮他添了粥,又往他碗里夹了一些小菜,递给他,“你可能不会相信”他有些自嘲的说:“我一直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在我们家,几乎个个都口才好到可以做演讲家,只有我一直以沉默寡言著称。”“是吗?”非色忍不住笑了,“这些天我还一直想,明明演话剧那时候看着是个有点冷淡的小孩,现在的风格似乎跟我想象中有点偏差。”他的笑意一直扩大,“不过你多说点话有什么不好!至少我觉得很可爱。”“可爱?”谌西深深皱起了眉头,“这可不是我擅长的风格!”他认真的发起愁来,“这些天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好像不是原来的那个我了,像换了一个人,说话和行为……怎么说呢?”他思考了一下,“有点失控?或者人格分裂?”
非色被他严肃的自我反思逗笑了,“可爱不好吗?”“很好啊,”谌西陷入了纠结,“但是不适合我。”他有点苦恼的拿手蹭自己的脸,“不瞒你说,”他咬咬牙,像说出一个有点难堪的秘密,“我以前差不多是一个禁欲主义者。”他停顿了一下,“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xing是罪恶的。”他侧脸看着窗外,“哪怕我有时梦到你,在梦里跟你qinre,做那些平日里不敢想象的事,但每次醒过来我都有深深的负罪感。”非色没有出声,他继续说:“我知道那是不健康的xing认知,但我无法消除那种肮脏的感觉,并且觉得自己把你也拖进了肮脏的泥沼。”“所以你其实信奉柏拉图式恋爱?”非色打断他,“不能忍受自己有关于r体的幻想?”“我不知道,但我不是柏拉图的信徒。”谌西扭过头,他的眉头从刚刚那个自我改变的话题以来一直不太舒展,“只是来这儿以后,我神奇的丢掉了所有的思想负担,以及那些曾深深纠缠过我的罪恶感——所以最大的改变并不是我变得多话或是看上去活泼了,你明白吗?是对xing的态度,似乎面对你,xing就会变得自然而然,成为一件很容易的事。”他略显苦恼的看了一会儿非色,非色安静的回望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一天二十四小时,我甚至每一分钟都想跟你shangchuang。”谌西抬手捏了捏自己的额头,脸上露出点似笑非笑的神情,“我想每时每刻把你bang在chuang上…………。”他眼底迅速流过一道闪电般的亮色,“这样是不是太贪婪?但这样你就永远没有机会看到别的人。”
“哦……”非色沉吟了一下,不曾躲开对方的眼睛,“如果换作是我,”他以亮得慑人的眼眸回视谌西,一字一字的说,“你更没机会跟别人搞在一起,因为那样的话,我会干脆杀了你。”他的语调缓慢平和,没有一点说狠话的样子,但脸色沉下来,在这冰冷透白的天光下,显得冷凝肃穆。
谌西不由轻轻的打了个寒战,旋即又感到血液烧了起来,令他全身滚烫。
寒意浸骨,火盆里的木炭该添上了,非色立起身去隔壁房间提了些木炭来加在火盆里,谌西的视线跟随他去到远处又折回来。外面雪停了,屋子四周悄无声息。前几日雪花漫天飘的时候觉得世界一片寂静,现在连雪花也安静了,窗玻璃上结起厚厚一层冰凌,如果透过冰凌层往外看,世界会稍微扭曲变形。
“你在这里是呆不了一辈子的,谌西。”非色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安静,谌西把视线从窗外拉回屋内,惊觉非色第一次叫了他的中文名。
非色接着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