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第十八日，是一个难得的晴天，一月中旬的高山阳光有一种虚张声势的耀眼，光照和热量并不成正比，其实谈不上什么热量，日光像是在雪里浸过，亮、白而冷，山风又起了一些，而且风向凌乱，一会儿向南吹，一会儿向西吹，不久就形成了扫把一样的旋风，把屋脊上、院子里的雪卷起一层又一层，在半空中飞舞。远一点的树林子被厚重的积雪压得垂头弯腰了好多天，今日那积雪好不容易被风卷走部分去，树木们似乎也精神了点。谌西大概是觉得眼前雪花狂舞的景致颇有趣味，已经立在窗边凝视了好一阵子。

他的侧面是好看的，尽管因为下颔线太过分明的原因，看起来有一丝锋锐，然而那锋锐也让人赏心悦目。他原本剪得极短的头发现在长长了不少，发量丰盈，在头皮上竖着毛茸茸的一层漆黑，又显得说不出的可爱，尽管他认为自己不是可爱的类型，但事实的确如此，当他心事重重的发呆时，让人有急于把他从忧愁里拉出来疼爱的冲动。

非色仍在沉睡，从昨日午后一直到今日近午，他像一个嗜睡症患者，期间被谌西叫醒，无精打彩吃了点东西，不到一个时辰，又倚在沙发上睡过去。谌西摸摸他的体温，没有发热，看脸色，也算正常，但看他这样的睡法总是叫人忧心。他看一会儿窗外飘舞的雪漩涡，又看一会儿床上的非色，腿有点发麻，打算移到床边去坐一会儿，这时，电话响了。

尽管电话铃声不太大，谌西还是被吓到了，在绝对的寂静里，任何一点微小突兀的声响都足以引起惊悚效果，一个激灵之后他下意识的首先看了看床的方向，确认没有惊醒睡梦中人，于是迅速的循声去找，发现了扔在卧室一角犹自插着充电器的手机，他都忘了自己把它遗忘在这里充了多久的电，少说也有一两天吧。他无奈笑了一下，把它捞在手里，按亮屏幕，点开界面，屏幕上显示着三个字：“汪小田”。

谌西把手机拿出卧室，走到二楼小厅的沙发边坐下来，他接通了电话，放在耳边低沉的“喂”了一声，“汪医生，”他微微清了嗓子，“你好。”电话另一端传出轻柔的女声，“你好，”她应该听出了他的声音，但仍然要确认一下，“小谌博士，是你吧？”“是我。”谌西笑道：“叫我谌西就好。”“好的……”汪小田说了两个字后似乎不知道说什么了，谌西耐心的等待着，过了半晌她似乎有些忐忑的问：“你现在，在哪里？”

“国内，”谌西回答，“春牧云。”

“哦。”轻柔的声音几不可察的拔高了一点，透出莫名的开心，谌西敏感的觉察到了，觉得电话另一端的姑娘有点可爱。

“汪医生，”他说，“我还没有正式向你道谢呢。特地打电话跟你说的话觉得有点……不自然，现在说不知道晚不晚……”他停顿了一下，庄重的说：“谢谢你。”

“对我来说，举手之劳而已。”汪小田轻轻的笑了，“没什么好谢……”。

“但对我来说……”谌西打断她，“意味着恩赐。”他说，“如果不是你的提示，我将永远错过这次唯一的机会。”他的声音有一点颤抖，“之前已经因为我自己的愚蠢和懦弱错过了两次。”

汪小田沉默了一下，道：“你懦弱吗？我倒觉得你果决得令人吃惊，”她说，“其实发给你信息的时候，我完全不确定你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我想，可能你会好奇，可能惊讶又困惑，也可能无动于衷，因为你也许压根儿不记得他的存在……或者，万一你也曾对当时的他留有印象，会不会打个电话跟他确认一下？”她笑起来，“我的想象力顶多到此为止了，甚至不敢深想你到底会不会喜欢一个男人……”她笑得咳了几声，“完全没想到你竟然夜奔上万公里，第二天就找到了他。春山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都有点傻了。”

“很巧啊，我正好喜欢男人。”谌西笑了一下，说：“而且十年前我就对他……啊，对，就是非色……其实十年来我一直惦记他……你给了我巨大的鼓励，你给我看到他的画，让我知道他记得我，他也…喜欢我，确定了这一点，我就顾不上其他了。”他小小的吸一口气，“而且当时我也来不及想有没有被拒绝的可能。”

“发完信息的那天，我差不多立即后悔了。”汪小田低低发笑，“觉得自己太冒失……但我只是，不想看到他那么孤独。”她停了一会儿，“他多年轻，而且你们很相配！”

“谢谢你当时的决定。”谌西说：“上帝保佑你。”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让非色跟你去英国？”

“……没有，”谌西语塞了一下，很快道：“应该不会去英国，我可能先回去一趟，处理好那边的事情，然后再回来。”

“啊？！”汪小田被惊到了，一时没太反应过来，“回哪里？春牧云？你打算回国？你们要在山里定居？”她发出一连串疑问，过度惊讶使她顾不上礼貌，“你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谌西捏了捏自己的鼻梁，说：“他在这座山里生活了快五年，他习惯这里。”

“在任何地方住五年都会习惯那里，”汪小田声音变大了，“我无法想象会有人一辈子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深山里，如今不是现代社会吗？你们要玩田园隐居的把戏？”

“呃……”谌西结巴了一下，“不一定与世隔绝啊，如果有可能，我在施南市或者本地县城找一份工作，做做设计什么的，假期就住在山里……总之，有办法可想……但是，如果把一个习惯了安静的人突然拉到热闹的都市去生活，谁都难以适应。”

“难以适应也得适应啊！”汪小田的声音更高了，震得谌西耳膜嗡嗡响，“难道这不是爱情的代价和必须付出的牺牲？——如果算得上牺牲的话！……况且，把你这样一直在大都市生活的人拉到一座空空荡荡的山里，就能适应了吗？”

汪小田心直口快的本性再一次显露出来，与生俱来的正义感此时在她身上爆棚，完全超越了她内心对非色的个人情感，使她激动地重复道：“你能适应吗？他为什么不好好想一想，他这样太自私了。”

“如果我强迫他离开这里，跟随我的意愿，”谌西缓缓说：“难道我就不自私了吗？”

汪小田沉默了，她半天没发出声音，末了叹息道：“谌西，这对你不公平……对他自己也不公平。你们明明可以有更好的生活环境，选择更好的生活方式。”

“可是众人眼中所谓更好的生活方式，对他来说不一定是最好的。”谌西说：“更重要的是，我爱他，我愿意接受这种不公平。”

这下轮到汪小田哑口无言了，她苦笑了一声，“好吧，”她说：“我很感动，是我太小看爱情了。”过了一阵子，她好像冷静下来，诚恳道：“我真心希望你们幸福，一辈子好好在一起。现在做出的每一次选择，都不要成为今后的遗憾和抱怨。”

“我知道了，”谌西说：“放心吧，我们会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