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宣五年,太和帝病中,疲软,平皇后临政,宦臣旁策,得以执掌大权。
一时间,汹涌暗流,滚滚而动。
钟慈堂外,两名着暗红常服的小太监正一前一后地咬着耳朵,年轻的一双眼睛转得轻快,眼珠子却是不断地朝那内屋里瞟去,声音压得又尖又细。
“你说,这宫女害喜怀上个种的腌臜事,嬷嬷们自己处理得还不够多吗,怎么这会儿倒归到我们赵公公亲自出马?”
“你可当点心吧,你当里面现在等的那位是谁?宫女,哼哼,只怕是哪个攀龙附凤的——”
话没说完便听得门口廊前一片喧腾的桌椅翻倒之声,接着便是不知道哪个小太监尖利的一嗓子:
“雨大人到——”
二人听闻只是连忙侧身于门前靠拢站好,恭敬地躬下了身子,只闻一阵衣袍掀翻的声响,眼前茫茫一片银灰阴沉。
来人容貌不凡,一双剑眉笔挺直飞入鬓,掩入冠下,眉目英挺,面若白玉,锦衣灰袍上绣有细密金纹,华贵无比,冠上玉石镶嵌,已是不凡。大步流星间已领着一众暗袍人等进了钟慈堂,只余最后空气中一点残香,袅袅于鼻尖,摄心夺魄。
年轻的见人终于进去,稍微泄了泄神,探头嗅了嗅,若有所思:“怎么有股子坤宁宫的味儿——”
“就你长了舌头——”
厅内众人却是正正站了一排,各自分门别类般地立在了两边,恭恭敬敬地垂着手,灰黑色的监服笔挺如纸般地坠着,为首的那个已经整整衣袍径直做到了正中摆着的那张乌黑漆木的太师椅上,羽灰色的斗篷如蝉翼般轻透,上好的丝绸顺着男人略微侧坐的身子一路折叠蜿蜒最终垂坠,离地还差几毫,轻微晃动着。
他抬手轻嗅着盏中刚沏的清茶,瘦砺的手指骨节分明,饱满苍白的指腹轻轻刮擦着盏边,触手滑腻。
“想必赵公公已经知道我今天所来为何了。”
来人这番阵仗,将整个钟慈堂搅得乌烟瘴气,赵靖忠纵是再有气量也不免心生忿忿,再加上此人向来与东厂不恰,此时前来的用意自是不喻而明。
饶是这样,看在提督的面子上也不得礼让三分。于是拱了拱手,扮起糊涂来。
“提督大人所言,请恕奴才愚钝,实是不明。”
雨化田却是不加理睬,抬首打量着这厅里的周遭光景,堂内处处摆设着的玩意儿和字画都落在他眼里,手里还依旧漫不经心地划拨着那盏新茶。
“我今天来,也还是代表了皇后的意思。景怡宫有宫女私逃的事儿,听说魏大人派给你赵公公您?”
赵靖忠心道义父果真料事如神,早猜到他坤宁宫会坐不住,当下果然马不停蹄地就过来兴师问罪。于是拱了拱手,应道:“后宫内务自来都是东厂的事,况魏大人事务繁忙,自然就交由我来代理。”
“事务繁忙,”雨化田双眼微合,眯得狭长,徒留那双凤眼里的琥珀似的眼珠子定定地望着他,盯得赵靖忠心里发毛,“私相授受,珠胎暗结,如此祸乱宫闱的丑事,可赵公公您却让人干净利落地跑了出去,只怕是皇后那边不好交代啊。”
赵靖忠冷汗直流:“还请皇后娘娘恕罪,那宫女背后怕是有高人相助,事情败露到东厂反应也只有半天之久,可却偏偏就被她逃了出去,只求娘娘再给奴才多些时日,奴才定能将人拿住。”
雨化田已经不再玩弄茶盏,而是玩味般地盯着眼前的这个东厂掌事。他本就生得俊俏,再加上宦人监服衬得他更加阴柔邪魅,额上那颗通透深邃的暗红珠玉也仿佛渗着血色般的阴戾,将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莫名的邪气之中。
“多些时日?这是魏大人的意思,还是赵公公自己的意思?娘娘等得起,那肚子里的脏东西等得起吗?”
赵靖忠不再说话了。魏忠贤不在,东厂只觉事事被西厂压了一头,但他也是举手无措,谁让这雨化田是出了名的狠辣歹毒,又得皇后娘娘的亲睐,于后宫乃至朝野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要真的存心刁难,只怕是连义父都保不住他。
“也罢,”只没想到话锋却是骤然一转,雨化田的凤眼已经重新睁开,只是那瞳孔里阴寒的杀气依旧让人不寒而栗,“娘娘本来就没指望过你们多少,今朝遣我来也只是为了知会公公一声,那脏东西就交给西厂了,让魏大人好生忙着,别再为这些小事烦心。”
赵靖忠只是躬身,言语恭敬:“大人哪里的话,肃清后宫本就是我东厂的职责,娘娘——”
谁知雨化田却是一扬手打断了他,起身又是一番袍袖翻飞,身后的一干厂众似是也察觉到了厂主的意思,齐齐往前迈进。
“话也不必多说,今日前来便是为此,话我带到了,还望公公转达,这便告辞。”
说罢便抬腿摆袖而出,一如前来一般跋扈,乌泱泱一群人走后,徒留空中残香。边上的小太监小心翼翼道:“这西厂什么来头,这么大派头,人也张口闭口半点也不客气——”
赵靖忠冷冷道:“你以为,他张口闭口都是皇后,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替谁办事,还不是仗着那张妖精皮相,当初进宫也不过数月便当上了掌事,不到半月,还爬上了凤床。”
“那宫女那边?”
“继续追,他帮的是坤宁宫,咱们后面可是养心殿。”
沈炼今日又起了个早。
前些日子城西茶馆来了个新的说书匠,虽说平日里他是向来不爱听这些的,但偏偏靳一川爱听得紧,整日扯着他去看,到底是年轻心气浅,一来二去的沈炼也被那书里的故事给勾住了。
正巧今日下闲,听了半段的书他坠了坠怀里的银子,便到脂粉店里挑了盒新进的胭脂。看店的是个年轻的伙计,长得眉清目秀,周身却一股子莺莺燕燕才有的脂粉气,也或许是在这女儿家玩意儿里呆的太久的缘故。见沈炼生得俊朗,又一身正气,眉目间老是愁云不散,眉间紧锁的肃漠样倒是更引起了他的兴趣,旁敲侧击着心许何人,尚未婚配,字里行间竟是有龙阳之意。
这倒扰得沈炼不胜其烦,草草拿了水粉结了银子离去,后知后觉才发现这小小的胭脂竟是又掏空了他半月的俸禄,于是又是一阵愁容肃面。
青天白日里教坊司倒是比往常少了几分人气,只是偶然路过的几间房里还能依稀传来几响淫靡之声。沈炼听得燥热,只顾往前走,招呼的小厮见惯了是他,便不再多问,只抬头应了声,便道:“周姑娘不在。”
沈炼却是疑惑,问:“去哪儿了?”
伙计只答今日来了大人物,特意点名要了周妙彤去唱那曲镜花吟,旁的再也不说了。于是如此沈炼也不便多问,只得打道回府,只是怀里揣着的那份胭脂分外硌痛。
回去时正碰见卢大哥正往外走,手上拿着个分量还不轻的包裹。沈炼知道他这几日都在忙着百户的事,整日忙进忙出要打点各路关系,便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径直进了屋里。
虽为锦衣卫,飞鱼服在身,绣春刀在手,飞檐走壁,快刀策马,看起来风光,但其实俸禄少得可怜。沈炼自小父母双亡,由师傅抚养长大,恩师死后能进宫入职实属万幸,再加上平日里节俭,因而日子过得清贫些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苦事。
但最要命的还是他恋上的那名教坊司的姑娘,一月俸禄本就不多,自他下定决心要将她赎出娼门后便更是少得可怜了。
不过虽说如此,总归还是有个盼头的。
沈炼晃了晃茶壶,里面零星的几根茶叶杆也早已喝得没剩几分味道,此时嘴里酸苦,正想着去哪里再烧一壶水,就听见有人叩门,正是他那多病的三弟。
靳一川进了屋里径直拿了那水壶往茶碗里倾,见倒不出半滴也便罢了,咳了两声,冲沈炼扬了扬头。
“今早你不在,宫里头来人了。”
沈炼将那盒胭脂放进匣里,漫不经心:“出什么事了?”
靳一川摇了摇头:“也没什么事,就是上次陪太傅狩猎那事,大哥不是一箭把那只扑人的猛虎给射瞎了吗,上头差人来问大哥能不能过去教世子习射。”
沈炼疑惑:“世子不是才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