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化田今天心情似乎不佳,但下手看来也没有太重,亦或者是失了不少气力,也懒得再多费什么唇舌和力气,见他们来了便让谭鲁子赶紧把人给拉下去,免得拖在面前惹他心烦。
人都下去之后雨化田自己给自己斟了盏清茶,压下了腔中那份莫名的火气,抬眼看向那衣着寒酸的锦衣卫,散散地坐回了那张红木椅。
这时沈炼才看见他额间那处缠了纱布的伤疤,草药透过薄纱渗出微微暗绿,将这男人的气质衬得更加阴冽,仿佛蕴藏毒汁的毒蛇一般,纤细,孱软,偏偏就能一招致命,再无还手的余地。
“这几日你倒过得安稳,”他终于开口,握着茶盏的手指白得发青,“皇后要杀你,知道吗?”
沈炼先是一惊,但又莫名泄下口气来,淡淡道:“皇命难违,既是如此,便是我的命了。”
雨化田冷笑一声,将那茶饮了,杯盏在桌面一掷,直接碎裂开来,险些划了沈炼的眼睛。
“想得倒美,只可惜皇上如今已经知道这事,她再动手已经来不及了,若是杀你们泄愤,倒也无可厚非。”
语罢又看向那人一眼,打量着他的神情,嘴角扬笑,笑容却满是寒意:“只是怕皇帝回头又怪罪下来,闹得个不贤的下场。”
“因此,这口恶气,就撒在了我身上。”
只见他抬手,径直扯掉了肩颈处松垮的亵衣,露出那白玉般洁净脖颈之下,藏于骨肩衣襟之内的处处猩红浓烈、鞭笞的痕迹。
男人的肌肉匀称,不似沈炼这种习武之人的精炼壮硕,反倒有些纤细小巧了。沈炼看着这副身躯,实在不能将之与杀人如麻,能够手刃千万的雨化田联系起来。
以及上面遍布各处的伤痕,新练得仿佛还能渗出鲜血,似乎每一下痛之入骨却不能伤其根本。
是了,她还得留他杀人。
雨化田轻笑,盯着眼前的男人。
“你说,我这口气,又该怎么出呢。”
沈炼已经看得怔怔,只听他手中发出噼啪巨响,再看那红木扶手已尽数碎裂,木屑扎进他的手心,接着便是一声声嘶力竭的低吼。
“魏忠贤,我要他偿命——”
午膳的时候还是小九送来的食盒,那姑娘生的机灵,进来的时候还冲沈炼扬了扬眉毛,似乎在说:“我说得对吧,有缘自会相见的。”
沈炼不由得苦笑这般活泼娇俏的姑娘又怎么会流落到这日日见血的子春阁里来做丫鬟。
先前雨化田发过脾气后又同他闲说了几句,也不知是不是陈安奉上来的汤药的缘故,三言两语也说不到点子上,没过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地伏在案上睡了。陈安只进来冲沈炼客气地点了点头,便将人扶去了榻上,重新披好了褥被,差人将沈炼领去上次那个厢房休憩去了。
说起来虽然雨化田为人狠辣,杀起人来不带半分怜惜,但偏偏身边的人又好像各个都还挺尽职尽忠,做事妥帖得当。也不知这人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能遇上这些属下,愿意被他整日打打骂骂还能继续伺候。
饭菜依旧可口,这回沈炼倒是有了胃口。雨化田言语里虽然混乱,但沈炼总归是听出至少他们几个的小命暂时稳住了,于是平白吊了大半月的气终于在此刻松了下来,一时之间食指大动,吃了个精光。
雨化田直至傍晚才醒来。
陈安那碗药的确有降燥安神的功效,他昨夜里遭了鞭笞,又跪了挺长时间,风寒本就没有好利索,这下子膝盖也肿了大半,全身几乎没了几块好肉。本来平日里就暴躁不堪,这下更是没完没了,一连回来不到半个时辰便扔了三四个下人去沉塘。陈安只怕这样下去上上下下人心惶惶,更会被有心者抓了把柄,只得赶紧想出了这个办法安稳住了这位爷爷。
刚刚睁眼便只觉口中发干,舌根喉咙仿佛要裂开一般,张口就要奉茶,陈安正在屋外同沈炼说着事情,此时一听里面的动静就知道人醒了,便堪堪端了茶水过去。
沈炼怔然间不知为何竟也跟了进去,眼见那昔日跋扈阴辣的男人此刻正苍白了一张脸双唇干裂,仰头饮着那碗早已滞凉方便他饮用的茶水,惨淡狼狈的光景着实有些刺目。
一时间由不知缘由地心里泛起某种不自然的异样酸涩,细想下来竟跟当初无意间瞥见周妙彤着一身薄衫轻纱搂着一支琵琶于教坊司间弹吟的心悸一般。
如是想来不由得周身一激,连忙警醒自己,认清现实。
男女姑且不论,雨化田是什么人,他们彼此之间的地位相隔千万沟壑,饶是翻山越岭都难达的距离,他又怎么敢动这等荒谬的歪心思。
更何况以那人的性格。
想想不免恶寒,只得偏过视线,不再去看那榻上的病人。
灌了几碗茶水之后雨化田终于缓了过来,眼中却还是朦胧,只轻揉着额穴,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陈安如实回答,雨化田听罢后怔了半晌,转头看见门口立着的沈炼,一脸莫名:“他在这儿做什么?”
“晨间您自宫中回来后便差谭鲁子去请了他。”
似是回想起了几分,雨化田又摁了摁眉心,随口应了一声。
腹中一日未进食已觉饥饿,便扬手让陈安搀着坐了起来,吩咐下人去端了吃食,这时倒发了善心,抬头问门口立着的那个呆子:“吃过了吗?”
沈炼一惊,只得怔怔:“还,还没。”
便一扬手,随口道:“一起吃。”
这下便是沈炼受宠若惊了,抬头看了一旁的陈安一样,那人眼里也满是惊异,不过倒是没多说什么,只冲他使着眼色,要他只管听命就是。
像是考虑到雨化田还在病中,端上来的一干吃食都颇为清淡,但都烹得精致可口,几碟小菜,两碗清粥,还有几粒煎得酥香的糯米点心。这一顿饭吃得虽然战战兢兢,但滋味上沈炼还是颇为满意的。
雨化田心情好像也不错,虽然粥只将将吃了半碗,但人已经精神了大半。此刻倚了身子在案上随意翻着那几卷闲书,他见沈炼还立在一边,便挥手唤他过来。
“可会下棋?”
沈炼答道:“粗通一点。”
陈安会意便将那台玉砌棋盘端了过来,两处碗中盛着的黑白二子虽说通体纯色,但在灯光下却能笼处别样的一种光彩。
那是西域特供的玉石砌成的棋石,因平皇后不会下棋,便随手赠与了他。
雨化田执黑子先行,落子干脆利落,棋子声音清脆。沈炼并不是很擅棋术,实际上他是他们三人中棋艺最差的那一个。靳一川倒是很会下棋,只可惜平日里卢剑星忙着他自己的家长里短,沈炼又是对这类风雅之事懒得钻心,于是他便只能自己互弈,自娱自乐。
此时还没到一炷香的时间,白子便已被围得挣扎不脱。见大局已定,沈炼只能认输,拱手道:“大人棋艺臣自愧不如。”
雨化田倒是饶有兴致,大概是平日能陪他下的只有陈安,可偏偏陈安是个围棋高手,总是能把他杀得一筹莫展,只恨不得一掌拍死了眼前这个混账。他本身对下棋没什么兴趣,不过是打发时间的工具罢了,当下终于见到个棋艺比他还差的对象,自是终于找到了杀敌的乐趣。
陈安在一旁看得倒是好笑,两人于夜灯下执子对弈的模样倒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一想到此,他猛然想起那夜里千根姑娘的话,只觉冥冥中仿佛真有命运纠葛,至于那前世今生的胡言乱语。
他轻笑。
只怕是对所谓缘分的添油加醋罢了。
阴暗屋内,一老者面容枯槁,双眼却依旧精光四溢,他抬眼看着来人,心里仔细咀嚼着方才的话语,声音尖利:“此话当真?”
赵靖忠只拱手,语气毕恭毕敬:“还请义父责罚。”
魏忠贤冷冷哼着,一双诡异突起怪眼直直地盯着眼前的这个义子,直至对方开始冒出了冷汗,额上泌出细珠,方才骤然间一摆手,笑道:“罢了,也无碍。反正现在她也被制住动弹不得,若是想秋后算账,那一并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