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清殿外,雪宜尚未入门,毛竹大板起起落落的响声便已冲进耳中,那样熟悉而骇人。刚一进殿,坐在上首的萧晏便做了个平身的手势免了雪宜跪拜,韩陆正气鼓鼓地立在一侧,昭儿一直偷眼瞄着打板子的情景似乎有些意外皇兄为何如此震怒,夏和被赐坐在一旁,眉目凝滞似有所思,手臂上纱布缠绕出一片刺眼的血红,看了让雪宜心口如同被狠狠扎了一般抽痛。
殿中央,两个御前侍卫反剪着一人胳膊将他按在凳上,身后板子夹着风抡下来,又快又准地打在受刑人臀峰上,一板一板丝毫没有偏移过位置。虽然他被按着低垂着头,发丝也半遮住了脸,但那双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睛正满是仇恨的瞪着龙座上的萧晏,正是世子左伊。御前侍卫打得极狠,哪怕隔着衣衫,都能清晰看到随着板子砸下来时臀肉的凹陷颤栗,然而受刑之人却自始至终一声都没吭,只是在雪宜进门时惊得猛然挣扎回头。
夏雪宜,他竟然没死?他居然还活着?
“臣惊闻陛下遇刺,陛下龙体可有……”雪宜装作看不见左伊正在挨板子,只忧心忡忡望着陛下与和儿。
“朕无碍,夏和受了点轻伤。”萧晏一个手势,雪宜便走到夏和身边,疼惜地搂过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左伊看见他自然中流露出的舐犊情深,只觉得心口被巨石堵住一般,纵使板子打得再狠,心痛犹胜身痛。一阵呛咳,只觉嗓子发甜。
“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用刑完毕。”
萧晏冷笑了一下,已经打了三轮二十板子,这倒是个硬骨头,只可惜用错了地方。于是玩味道:“世子,你当街殴打忠武侯家的小侯爷,还敢出言不逊更加与忠武侯在梓园动手打架,想必证人多到不许朕一一找来了。朕念与贺裘的关系,只命你向忠武侯下跪扣头认错,便打二十板子以示惩戒。谁知你偏偏不受教,朕只好替巴图和坦亲王教子,如今六十下挨过去,可愿认错否?”
“呸!忠武侯家的小侯爷武功差本世子一大截,敢与我挑衅就活该被打,倒枉费了他父亲忠武之名!再说我已经给他赔过不是了,你逼我下跪扣头,岂非欺人太甚!”
左伊知道萧晏是存心整他,今晨一别,想到夏雪宜好歹是他生父,不久就要丧命于他手里,一时心烦意乱喝酒排遣,谁知跟那个小侯爷两句不对付就接着发泄给他打惨了。而后韩陆上门问罪,三分有愧,三分怕杀父遭天谴报应,他算着夏雪宜多半已经遇刺,心里难受,本就借酒发泄在园中一通乱打,恰好韩陆这个功夫高强的人自己送上门来,他打起来也很尽兴。谁知最后头昏脑涨体力不支才落败一招,竟被擒来御前理论。萧晏看他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就是恨他设计夏昭这只单纯小白兔吗?但他不知萧晏遇刺,虽见夏和有伤,但萧晏只说为他殴打重臣之子罚他,决口没提遇刺,是以左伊见了雪宜完好无损地进殿如同见了鬼一般,心中惶惶。
萧晏看了看夏先生,又看了看左伊,一时心下了然。他是心血来潮才带夏和夏昭去陵寝上香,而夏和说今日是公主生忌,父亲必去许会遇上。萧晏还特意早些过去,等先生来打个照面便不打扰先生与公主谈心。这精心部署的刺客,原本是要杀谁还不一定呢。
萧晏心寒,却知此事戳穿,先生更为心寒,但恐怕以先生之聪慧,无法隐瞒。夏和竭力抓住的刺客活口还在审讯,正愁没有证据治不了他的罪,谁知有韩陆这档子事撞他手里,总要先杀杀他锐气才罢休。
“既然世子殿下不听教诲,那就再打二十吧。打完还不想下跪请罪,朕还可以替你父王继续教导你。”
萧晏说得轻巧,可左伊挨了六十下已是又麻又痛,为了抵挡板子全身绷得僵直,此时腰快断了一般。只恨御前侍卫最会体察上意,打得格外卖力,想必自己身后已经青紫肿裂,淤血堆积。
韩陆在一旁看着有点一头雾水了,板子还在继续打着,但怎么觉得今天陛下有点借题发挥了啊?前一阵子是不是当着贺裘和大景诸人闹着说左伊可能是先生失散多年的儿子来的?那这要是给他打死了先生不得哭死啊?要不差不多就得了吧,毕竟刚到御前的时候他也是给自己按贺裘礼数行了礼鞠了躬道了歉的,这再弄得两国邦交不好了,那自己罪过大了啊!
当韩陆用他仅有的那点官场智慧琢磨了一通之后,起身拜道:“陛下,要不然……就算了吧!臣不该以此儿女小事来叨扰陛下,臣有罪。”
萧晏笑了笑,摆摆手道:“侯爷哪里话,京中富贵子弟本来都是勤于希文练武的优秀后生,若被这蛮夷外族带的沾染上了当街随意打人的风气,岂不为祸后代江山?朕今日费心教导他汉家的三纲五常伦理道德,就看他学不学的会了。”
说话间又是二十板子,左伊疼得死死攥住凳腿,沉着头强忍,纵使牙关打颤也不曾吭声。等到板子停了,他才缓缓抬起头,再看下嘴唇上已被咬出血痕,汗珠顺着发丝滴下来,连衣领都已湿透,配上那张酷似雪宜的面容,竟让人觉得有几分凄美。
他一时被打得没缓过来,身后都是麻的,但还是勾了勾嘴角,哪怕按在凳子上这么狼狈,他依旧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说:“汉家的……繁文缛节我没兴趣学,但是……汉家的典故……倒觉得颇有兴味。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世子不得对陛下无礼!咳咳……”
未及萧晏发话,雪宜便出言训斥,他平素说话都不曾高声,竟害得自己咳嗽起来。堂堂帝王,怎能忍受如此侮辱诋毁,雪宜心里焦急,听陛下这口气在他来之前就打了数十板子,此时再不服软,他岂非自讨苦吃。
然而左伊却不领他的情,反而出言嘲讽道:“呵呵!大人真是陛下养的一条忠犬,难道大人看不出我就是礼数周全也好,无礼胡言也罢,天子一怒想要借题发挥痛打我,我这个质子,还能反抗不成?岂非给了你们出兵刁难贺裘的口实!”
萧晏自然看出先生是担心才开口训斥,但左伊居然敢诋毁他最敬重的先生,简直狂妄!继而怒道:“既然世子非但不受教,还恶语相向,便剥去裤子接着打,什么时候愿意叩头认错,什么时候停。”
侍卫得令便伸手粗暴地欲解去左伊衣带,左伊赤面激怒,疯狂挣扎,心中慌乱大惊。然而稍一牵动身后就剧痛钻心,被反剪双臂,无论如何也摆脱不开,急得大喊道:“你无耻!你卑鄙!你欺人太甚!放开我……放开!”
雪宜心底焦急,左伊与当年那个卑微谨慎逆来顺受的自己不同,他是多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怎么受得了这样当众折辱的刑责。雪宜看他挣扎狂喊,绝望痛苦的模样十分难受,竟顾不得君臣之礼,冲上去制止侍卫。谁人不知中书大人深受敬重又身体病弱,是以看到他扑上去都只敢躲开不敢还手。雪宜拼尽力气一把将左伊从凳上拽下来摔在地上,一手强按着他的头触地对着韩陆,自己也跪在一旁,向陛下请罪。
“陛下恕臣死罪,好歹是亲王世子,此时传出去只怕旁人非议陛下刻薄,也会说韩侯爷恃宠生娇得理不饶人。臣……”
萧晏极少有的打断了雪宜的话,脸上怒意未消,却肯给先生一个面子,“罢了,肯按我们汉人礼数行礼认错就算了。”
左伊惊慌中未曾想夏雪宜会有这一出,被人一把按在地上更是奇耻大辱,他反应过来便猛地起身一掌打在雪宜胸口将他推开,吼道;“你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