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请您漱口。”夏谦递上一杯淡茶水,捧了水盂立在雪宜塌边,低眉顺目全无往日张狂模样,活像一个大孝子。
自夏谦伤好之后,每日天方明就跑来雪宜房门前听候差遣,倒是真听了天鹰那个“晨昏定省”的建议。他彻底豁出去脸,也不求夏雪宜信他是真心,毕竟这个人深沉内敛还敏感多疑,与其慢慢接近,倒不如做出一副屈服于皇命当儿子想要相安无事过三年日子的姿态,更能令夏雪宜安心。
已经好几天了,雪宜从一开始十分诧异,到后来有几分习惯,渐渐觉得他乐意示好也不错,有儿子伺候的感觉不算太差。亏欠谦儿的太多了,不仅仅是童年时的保护,少年时的陪伴,单说相遇后这些日子就让他受了这么多罪,那天第一次给他换药疗伤时心疼的都快碎了。这些时日他想明白了,若谦儿愿意相安无事老老实实地当三年质子,他愿意以一世功勋求陛下一个恩典三年后放他回贺裘。
雪宜看着夏谦稚气未退的面容,修长爽利的身姿,心中感慨万千。我的余生不会太长,父子缘浅,错过的若补不回来,我也该成全你所求,只要你不做危害江山社稷、危害我身边的人的事,我可以过往不究,可以尽力顺你心意。连日来一起用餐,虽说不上什么话,却也倍感温暖。但求别再伤彼此,别戳破那道底线,我们就这样过吧……算是我的私心,我想时时看到你,不要争得你死我活,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
雪宜万千心思,夏谦却是例行公事一样大脑放空地伺候他起床,深感闷得慌。此时见雪宜漱口的样子不禁又感叹这人还真是吐口水都十分优雅,这种高贵温润的气质,想必他出身是极好的,没吃过一点苦头。而且漱口时嘴巴一动一动地还有点可爱,像极了林子里偷吃松果的小松鼠,每次打猎时见到这种没心没肺不知道自己命快没了还在吃东西的松鼠总忍不住饶他一命,哎……多久没骑马打猎了,汉人的日子好闷啊!真想念草原上策马驰骋的畅快,关键是更想猎头鹿来吃一吃,实在不行打只兔子也将就,撒上盐巴孜然,烤得外焦里嫩……谦儿强咽下口水甩了甩头一个激灵,不对不对,走远了,我好像是在伺候父亲大人起床来的。
二人就在诸如此般的一个神游一个感伤中完成了父慈子孝的固定工序,接下来花厅里摆了早餐,夏和这才打着哈欠笑滋滋地走过来,心里打量着他“哥哥”到底能装多久。
饭毕,雪宜自去乘车上朝,上车前令羽犹豫着叫了雪宜两次,可自家主子步伐轻快还面带微笑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并没理他。令羽揉了揉额头,还是上前拉住了他,附耳上去说道:“主上,这两天世子……嗯,公子似乎行动有异。他总是眼光瞥到主上书房那边看,听说还曾与婢女闲话问过倾城泼墨阁是怎么回事,也很关心我们大景的选官机制……”
“这也算常理之中,边疆部族想学汉人的官制礼制是常事,他惦记着自己要继承王位,多看多学不算什么。”雪宜答得很快,几乎把令羽怼了回去,临上车前又嘱咐道:“对了!明天让厨房再做一回今早的肉包子,记得给他放近些。”
令羽十年来几乎没见过主上这个样子,那种轻松愉快是发自内心的,他只好点头称是,可心里终究不安。
潇湘水云,初夏丰水之时,夏谦常常倚栏眺望的山间露台多了半扇斜出的瀑布水帘,日光泛彩,弥漫着散射的虹雨。
“天鹰,那个令羽好像已经开始怀疑我了呢!”谦儿趴在栏杆上懒散地揉了揉眼,伸手想去摸一下七彩的水滴,却触之不可及。
“世子有何良策?”
“今夜我会刻意去他书房翻东西闹出点动静,引令羽来追,到时候夏雪宜一定会查我是否在房中。听说你不仅会易容,还会口技。那便留在我房中,只需学我的声音,晚间与门口侍女随便找话吩咐要点吃食茶水之类的,加之人影一直在,咱们便可有了证人。”
天鹰点头称是,又不放心地问:“万一他们进屋来查……”
“我还怕他不进来呢!”夏谦狡黠一笑,“我看这几天夏雪宜被我哄得还不错,令羽初次报告想必他将信将疑,怕冤枉了他宝贝儿子,总不至于派兵搜查抓人的架势吧!定然只会先不动声色地问问下人,那侍女们先入为主,定会回答说我一直在。可惜令羽未必会放弃,因为他今晚追不到我,是因为我打算飞身进未名居这个梓园禁地来摆脱他。等到他不敢来追再去向夏雪宜禀报的时候,我赌夏雪宜会亲自进我房间来查看。借这个时间差,我自可从未名居后的水路中潜回潇湘水云,凭着瀑布背后山石边便早已备下的绳索攀援而上。等到那时夏雪宜见了我在房中,一则眼见为实,还我清白之余,以后再疑我的时候总要想到今天的冤枉。二则令羽再三挑拨他得之不易的父子关系,只怕要倒大霉,那样以后我们行事总会有些便宜。”
天鹰圆溜溜的眼珠转了三转,扯着嘴角赞道:“世子心思无双,属下佩服。今晚这一折腾拿不拿得到军师布防图都还是其次,若能让夏雪宜心生愧疚,让他对他的属下不再那么听信,便是最大的好处。”
亥时一刻,四下静谧无声,夏谦换了夜行衣,悄悄探入雪宜书房。
青玉案,沉水香。书千百,页牵黄。他不禁有点怔住了,他的书室如同他这个人一样,看一眼便让人静心,微末处透着谨慎沉着,大观上尽显风华情怀。案头公文整齐有序地摆放着,而案上宣纸勾画的却是一枝将残的梨花,小字题诗,落笔成趣,与一旁的俗物琐事截然不同。虽然夏谦不懂书画,但也能觉出格外地巧妙精致,有心思,有情意。远处棋桌上半盘残局,背景衬着整整一墙的古书珍本,甚是壮观。
这人既是诗书间的政客,也是殿堂上的文人。从前只当他是权倾朝野的天子宠臣,还真是把人看薄了,看浅了。
没空感叹了,夏谦甩了甩脑袋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他要的东西。当他打开一处矮柜时,一个小纸片轻轻飘落,不仔细看,只会以为是灰尘纸屑。然而夏谦是何等机警之人,他仔细看了旁边的矮柜,才发现柜门间若隐若现夹着一小块纸片。
呵呵!也没有多么高明!做这种小机关,那说明自己找对了地方!
打开柜门,一连五六个大小形状各异的方印,旁边还有红泥,光线幽暗,隐约能看见刻着自己不认识的篆书和繁复的花纹。不管他三七二十一,夏谦从怀中掏出准备好的白纸,把所有方印沾了红泥印了个遍,又轻轻合上柜门,把那块小纸片夹了回去,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挑起青纱帘,再往里间走,欲去书架上翻找地图文书等物。满心戒备,蹑手蹑脚,毕竟他还不想在找到东西前就闹出动静。谁知一个转角,一步未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利剑便横亘在他颈前。瞬间止步,僵在原地。
“阁下如入无人之境,是当令羽是摆设吗?”月色凄迷,冷光照着他半张棱角分明的脸,暗红色的长衣如凝固的血,格外妖冶邪魅。其实哪怕黑巾蒙面,通身暗衣,令羽也清楚地认得出那双眼,瞳色发褐,密密的睫毛下水波流转,这样美的眼睛长在一个男人身上,总让人过目难忘。
夏谦并没着急,只是玩味地笑道:“怎么会?哪儿有这么凶这么恐怖的摆设?”他嘴角上扬,轻轻一抖袖中短刀便滑在掌中,拇指一推,刀便出鞘,狠狠向令羽腹部捅去!
夜翎的轻功和警觉性可谓天下少有,令羽忙脚尖点地用力,整个人后撤滑去躲过攻势。夏谦借此契机不逃反攻,招招凌厉用短刀对着重心尚未稳的令羽追身而去,极凶猛紧密,反应之快,招式之狠远出乎令羽意料之外。见首领被压了一招,埋伏的夜翎暗卫四人一齐现身翻窗而入,正欲出手,谁知正中谦儿下怀,待看清了全部埋伏的人,他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烟雾迷粉挥手丢了出去,自己却半掩口鼻一个腾跃翻窗而出。
夜翎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倒是并未被暗算到,可一个躲闪却放跑了他。
“你等去回禀主上!”话音消散在一阵风中,令羽凭着形如鬼魅般的轻功急追猛赶而去。二人一路翻墙过院,直到未名居前,他才恨恨揉搓着衣角跺了跺脚不敢跟上去。毕竟,这是梓园的禁地,也是主上心里的禁区。公主生前跟主上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住过的院子已成了主上孤单伤心时的凭吊之所,他不敢打扰,只能忙命人去封潇湘水云上山的路,自己则回去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