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她在那些失眠的黑夜里,吞下那一片又一片药片的时候是否真的感到了快乐,不知在死亡降临的那刻她心头是否仍有遗憾,是否看到了幸福的幻觉。毕竟她直到死都没见到自己经常梦呓着的那个人。
路非放下单肩包,换了拖鞋,点了盏灯,打开老式唱片机放着随明菲平时最爱听的爵士音乐。他看着她的身体渐渐长出尸斑,却并不丑陋。
他见过太多看着光鲜内里却早已腐败得一塌糊涂的灵魂,那些人死后都得下地狱,和其他一群败类残渣为伍。
幸好那女人足够愚蠢和善良,她死后肯定可以上天堂,但希望她不要失望地发现天堂其实也不怎么样,那里充满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和真诚的骗子,简直跟地狱一样的糟糕。
天亮时路非喝完了房间里的最后半瓶酒,知道自己和这尘世的唯一一丝羁绊已了。
他打电话让葬仪公司上门,一切有条不紊,他花了这个家里的最后一笔积蓄给随明菲买了块墓地。
墓碑是统一的制式。立碑的时候,路非对着石板上已经刻好的“随明菲”三个字发了一会儿愣,然后拿起刀把第一个字给磨掉。
他知道这并不是女人真实的姓氏,相信她也不愿带进坟墓里。
再后来,假期结束了。他又回到了学校。
谁都不知道他经历过一场告别,除了凌正。
葬礼那天凌正也来了,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他就突兀地出现在了告别仪式上,穿着一身黑西服站在金发少年身旁。
但其实所有的参与者只有他们两人和一个神父,随明菲在此地并没有什么朋友,从小到大路非也从未见过其他的亲戚。母子俩就像两片随风而去的落叶,孤零零落在这个偏远的小镇上,不记来处,亦不期去处。
如果像两千多年前,还没废止土葬仪式之前的传统葬礼,他们这人数连抬棺者都凑不齐。
凌正拍拍金发少年的肩膀说:“好兄弟,以后你还有我呢。”
路非仰起头想,自己当时是怎么回复他的呢,对了,他拍开他的手冷冷地说:“有一天如果你走了,我会来参加你的葬礼。”
凌正听了这句像是在诅咒的话,却并没有太生气。
因为凌正只是普通的人类,而路非是混血种,不管他的父亲是几等血族,注定要都要比凌正拥有更漫长的寿命。
同年,新型巨兽突然出现在人类的城市边境,摧毁了一整座城市,曾经的71区变成了“沉没区”。
那里紧挨着73区,离这段海岸线也不算远,这也是这里居民纷纷搬走的原因。
女人走后好像生活也没多大变化,只是路非再也不必假装去吃那些他根本尝不出滋味的食物。
再也没有人会在那间屋子里亮着灯等他回去,暮色低垂的时候,没有人会放起怀旧的老唱片……空荡荡的屋子里,他不说话就显得一片死寂。
葬礼过后,又过了许多年,突然有一天,一个自称是他父亲的人开着飞艇亲自来这里接他,说要带他回浮空城。
他在女人留下的日记本里看到过男人的照片,他知道这是她一直在等的人,只是晚来了十几年。
最终路非还是答应跟那个男人离开,他仔细关上了窗户,把门锁好。他的全部行李只有一个简单的黑色手提袋。
他走了就没有再回去过。
他没有什么留恋,也从不回头看,他生在这世间的唯一意义就是等一个人的出现。
那个人一日不出现,他便甘心做一日行尸走肉,过食而无味的生活。
只有那个人出现了,他才能真正地“活”过来,这世间对他来说才算值得。
但或许,人总是会变的吧。
就像今天,路非亦没有想到会带陈情来到这里,看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初的足迹。
这里有他一段不算隐秘的过往,有太多人写过这段往事,臆想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情节。
在记者的报导里,少年皇子在这里度过了像大多数人一样平凡无奇的二十多年。在他母亲因为滥用药物去世后,他被接到了浮空城,再也没有回来过——直到这里变成了“废土”。
…………………
这时候光脑响起了天气预警,第9号台风即将登陆,请大家注意避险。
豆大的雨点打在玻璃上,暴雨已经下了起来。
“今晚在这里凑合睡一晚吧”,路非站在窗旁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他蹲下身,在厨房的柜子里找出了几根蜡烛、烛台和火柴,海边的小镇经常会因为台风而断电,所以居民们常备着照明物品。
路非把一根蜡烛固定在烛台里,在衣橱里找到了一床被子,他先抖了抖其实并没有什么灰尘的床单,然后拆开真空包装,把被子打开铺在床上,一半铺在下面,一半盖在身上。
路非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看起来丝毫不像是平时华服革履、养尊处优的那个帝国三皇子。
陈情看着他从容的身影,觉得这个俊美的金发青年就像是古代海上住在灯塔里的守夜人,从未擅离过自己的职守,每晚就像这样点燃蜡烛与塔上的灯火,透过窗户看着海上的船只。
长日漫漫,夜夜如此。
“不早了,睡吧。”路非脱了靴子和衣而卧,躺在如今对他来说已经过于窄小的单人床上。
陈情在他身旁侧身躺下,路非自然地伸手揽过他,额头轻轻抵着他的额头,不带一丝绮念,更像是在确认着对方的存在。黑杉木与焚香的气息扑鼻而来,令人觉得无比安心。
他们两个就像两只海边的水鸟,依偎在一起,在这样亲密的距离里,即使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能硬生生挤出一丝相依为命的意味。
路非的那句“睡吧”似乎带着独特的魔力,陈情竟然渐渐泛起了困意,他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血族三皇子却始终没有睡意。
他半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黑发少年的睡容。湛蓝的眼眸如亘古不变的星空,漆黑瞳仁却似黑洞,翻涌再多情绪也看不出深浅。
今天走到中途的时候,路非其实有一些后悔,觉得自己过于冲动,他本可以不必带那个黑发少年来这里。
他原以为,除了他们的相遇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或许他错了……
相遇在此世,共处的时间越久,他发现自己只会贪心地想要得到更多,想要少年的全部——亦想和对方分享自己的所有,不分好坏。
他早已不是曾和耶和华共享光辉权柄的大天使,却又不像那个坠落在地狱火海中,染黑了洁白羽翼的魔君。
褪去这两层在世人眼里无比荣耀的身份,他曾是更古老而强大的存在,却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被人们遗忘了姓名。
他见过无尽的战火和悲欢生死,他亦知道所有神祇在茫茫星海中的归宿,最终都是走向疯狂。
这是源自黄金血液里的宿命,或者倒不如说是宛如附骨之蛆的诅咒,而他不过是一个可悲又胆大的幸存者……
他在彻底陷入疯狂之前,与年轻的新神做了诡谲的交易,拼着撕裂神格的风险试图逃离那疯狂宿命……而那些与他同样古老的存在,如今都已经消亡在天地万象间,或是永久地沉睡在了血红深渊中。
只有他依然披着一副年轻的皮囊,疲惫的灵魂独自游离于这世道。
曾经有多冷酷强势,如今就有多平和堪忍。
心是钝的、麻木的,万千喜怒哀乐牵动不了半丝心绪。
万物生,万物灭,宇宙冥冥中都有各自造化。
而他并没有什么可失去的——除了那个人。
路非已很久没有睡一个好觉,即使找回了自己曾经珍爱的宝物,每晚噩梦依然准时来访,他发觉自己根本无法抑制住,内心源于失去的恐惧。
甚至只要闭上眼,他就能清晰地看到,梦里的那个人在自己面前挖出心脏的那一幕。
——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他宁愿承受那份疼痛的人是他自己,可是时间是最无情的,它永不倒流,无法回头,像一匹发狂的马一样,只能仰起脖子向前狂奔,竭力撞死在山崖上。
后半夜,窗旁的雨声骤然消失,却多了隆隆的风声。
路非睡觉前并没有拉窗帘,便可以很清楚的看见窗外有一个黑色的圆球带着点反光,悬浮在空中。
然后圆球动了动,那竟是一只巨大的眼睛,在寻常人眼里,那简直是噩梦般的场景。
巨眼又离得远了一些,能看见小半张遍布鳞片的鱼脸,双排利齿在嘴里闪着雪亮寒光。
那居然是一只巨兽,虽然在它的族类里,体型不算太大,对于人类而言,仍然是庞然大物。它乘着暴雨而来,悄无声息地降临在人类的城市边缘,在这片被废弃的楼房上空盘旋。
路非看到它却并不惊惧,他平静地凝视着那只漆黑的眼珠。
巨兽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依恋的光芒,竟然像人类一般有着生动情绪。
路非看着怀中仍在沉睡的人。竖起食指轻轻地嘘了一声,他用嘴型无声地对窗外说,再等等,别着急。
巨兽似有灵性,在楼旁盘旋了两圈,带起一阵隆隆风声,它低鸣一声便走了。
它长得有些像鲸鱼,但是体型大了好几倍,腹部和背脊各长了一排尖刺,身上的鳞片更像是鳄鱼的纹路,坚硬无比,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摧毁它——也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