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不再多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他从不去追究父亲到底在做什么研究,而男人也从来不过问他为什么喜欢观察黏菌。
一切好像都是如此地理所当然,父子俩似乎天生就有默契的相处之道,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争执,哪怕当年他被绑架了整整两天后父亲才发现,他也并没有因此怪过他。
他曾和陈情开玩笑似的提起过绑架的事,却从未告诉过对方,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无法在黑暗中入睡,刚回家的那几周里他都在噩梦中尖叫着醒来。
他梦见自己在一片废墟里,四肢被钉在十字架上,那些面目模糊的人如野兽般啃噬着他的血肉。
他还做过一个梦,梦里回响着刺耳扭曲的大笑声,是女人尖锐的声线,声音里的恶意简直快要实质化,梦里的情节,他醒来后就忘了,可是那种如影随形的狂笑却是清醒记得的。
那段时间的夜里,宋明总是被他的尖叫声惊醒,然后下楼到他房间里,陪伴着他再次入睡。男人总是耐心地拍着他的背对他说,儿子没事了,爸爸在这里。
这样的关怀一直持续到他不再做噩梦,然后宋明又开始了加倍的忙碌,他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
因为父亲总是出差或者加班,常年不在家,工作时间经常联系不到人,他们的父子关系在旁人眼里甚至显得有些过于淡漠,但他从未质疑过父亲对自己的爱。
而他对母亲的记忆却极其淡泊,宋明亦从未提过关于他母亲的事,他只知道他们是同学,毕业后就结了婚。
他有时候甚至怀疑父亲根本就不爱母亲,这个念头隐隐作祟,却毫无根据。
虽然宋明的书房里挂着他母亲的画像——一个美丽的黑发女人,有着猫一样的碧绿眼眸。在雪白的山茶花丛中微笑着。
她看起来像是宋词偶尔翻到的毕业照中,那个温婉的黑发女人,但是又完全像是另一个只是有着相似面貌的人。
至于当年见过的那个女孩,宋词再也没见过她,渐渐地把这件事忘了。
说到底,他本质好像就是极淡漠的。
对他人加在自己的伤害,他可以无动于衷,而对于别人的遭遇,他似乎也并无多大兴趣。
他之所以对那个女孩有些上心,不过是因为看到对方时,胸口一热的那份心悸感。
就像书里写的那样,这姑娘明明从未见过,却似曾相识。
仔细想来,即使是他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彼此嘴唇触碰,身体亲密交融,也没有让他产生过这种情感。
那不是一见钟情的悸动,而更像是从骨血中翻腾出来,压也压不住的一股热流。
觉得温暖。
像是与生俱来就缠绕在一起,相依为命。
然而这感觉稍纵即逝。
宋词从来不信这些虚幻的感觉,他只相信自己伸手能抓住的“真实”。
直到今日,宋词忽然又想起了这件事,在记忆里早已模糊的脸有了清晰的轮廓,
黑发绿眼,竟然和旁边这个一脸专注打游戏的人渐渐重合。
如果女孩有同胞哥哥的话,这么多年后或许就该长成那个模样。
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吗?
一个荒谬的猜想在他心头划过。
父亲一直以来对黑发绿眼的偏爱……
那个黑发绿眼的女孩……
陈情成为父亲的实习生,真的是偶然吗……
还有……
想法一旦冒了头,就很难真正根除,像黏菌的脉络一样,迅速地从中心蔓延开来。
密密麻麻,又井然有序,大脑无意识地分析着重点,却在脉络的分支,粗暴地戛然而止。
宋词的眼前忽然闪过一些画面和破碎的声音,看不清面目的背影,温柔细白的手指抚摸着他的头发,女人充满恶意的呢喃声……
“傻孩子……”
“该死的人不是你。”
“杀了他……”
砰地一声,手柄落到了地上。
宋词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发散出去的思绪像是触碰到了一堵隐形的墙。
刺痛。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碰壁了,但是那堵墙壁从未如此清晰过。
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撞上同样的墙壁,遭遇同样的问题,然而每一次他都无法找到藏在墙壁后面的答案,也无法绕过。
他甚至不知道墙后面是否真的有“答案”。
就像一个被判服苦役的矿工,一点一点地向下挖掘,却永远挖不到尽头。
冰冷黏腻的感觉从胃部升腾而起,刺激着他脆弱的胃壁,宋词掩饰着自己徒然升起的不安感觉,伸手去捡手柄。
陈情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则小插曲。
他此时正有些沮丧地对着画面中缓缓出现的“角色死亡”四个红字,然后他转头看着宋词。
“你今儿……”
他的话并没能说完。
这时,清脆的门铃声响起,陈情看了一眼心不在焉的宋词,说:“我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