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黄昏的利马特河金光粼粼,如同有谁将一整篮子的金粉打翻在上头。
瑞士联邦理工大学的主校区是和苏黎世交错建成的,除了本地市民与外来游客,不少学生也都热爱在闲暇时分漫步,享受缕缕来自生命之泉的温柔空气。
人们三三两两,或是木栏旁的老夫老妻携手漫步着放松心神,偶尔闭眼感受渐落的和煦阳光;或是女孩手臂夹本书、独自坐在木椅上,搓揉面包屑洒向飞扬过来的野鸽群;或是红通脸蛋的小情侣,在蓝白相间之小舟悄悄驶至那古朴石桥下后,终于鼓起勇气地抬眼朝对方愈加靠近。
利马特河的河道直直蜿蜒向苏黎世湖北端源头,迢遥不见底。而这几乎贯穿整个苏黎世市中心的水流,也鼓舞起大片野生生态。
6月,雏鸟破壳后,赤嘴潜鸭妈妈也从由蒲草、三菱草组成的窝中挪出来了。
虽然新生的小鸭儿丑朴朴,它们的母亲仍昂首挺立着羽冠,在璀璨的河道上肆意游动潜行,似乎正骄傲地向周围人群炫耀,那几只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宝贝,身上柔嫩嫩的羽毛究竟有多漂亮。
大约不分高、低等动物,本性里都是极为护短的吧?
然而不带任何偏见,此时大概无论谁来看,都铁定会觉得……
──他的汤米,实在是好看极了。
克拉克如此想。
因而,当姿态优美的白天鹅缓缓自芦苇丛内滑出时,白上衣的大男孩不禁心头一动,手中相机便随即迅速地「喀擦」一响。
宛如被惊扰,方才还懒洋洋倚趴在木栏杆上的汤米,一下回神般地扭过脑袋。
河道旁日光将落的微微水气中,他的翠绿眼瞳雾蒙蒙,神情带点困倦的迷茫:「……你拍我,克拉克?」
拍立得很快将相片吐出,克拉克正尤其耐心地等待呈像。
闻言,他抬头对汤米露出一抹笑来。
如同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面朝对方,大男孩的笑容永远是那么青涩又傻兮兮。
「──给我看看!」汤米顿时喊叫着扑过来。
克拉克连忙伸手去接,就怕汤米会有那里嗑碰到。
他低呼:「等等,照片还没好……」
待将人接到怀里时,克拉克却又发出一道吃痛般的声音:「嘶──喔,汤米……」
不为别的,只为那扑身瞬间汤米忽然变换上利牙,并一口咬在了克拉克颈侧边。
不过在对方肌肤渗血后,汤米就很快收嘴。临走前,他还替克拉克舔去了那点不明显的红痕。
「......让你偷拍我。」
汤米眼神游移着,就是不看向克拉克颇为无奈起来的神情。
然而嘴上说着不满的同时,汤米的身体却犹如仗着周围一圈没人似地,整个人毫不遮掩地挂在了克拉克坚实臂弯内。
汤米的气息对克拉克来说总是甜甜软软。
更别提当对方小动物一样撒娇时,克拉克根本无力招架。例如现在,那头蓬松柔软的黑发就正开始在自己胸前蹭来蹭去。
而大约他狡黠的小恋人,也是吃准了自己这点。
所以克拉克最终也只能纵虎归山,然后尤其宠溺地伸手,将恃宠而骄的小坏坏耳垂揉得粉嫩。
「……我保证,这张相片绝对好看极了。」
汤米的脑袋瓜又在克拉克胸口蹭了蹭,貌似是勉为其难原谅对方、接纳了这个说法:「那到时候呈像出来,记得要给我看喔!」
克拉克整个人都快融化了,何况这又是超级简单的要求。
「……当然了,汤米。」
他真的是……真的是太幸福了。
克拉克飘飘然地想着。
甚至于这种日常,都要叫他感觉幸福到不真实起来。
……
俩人缓缓在河道边漫步。
「……你还记得我们俩当初是怎么在一起的吗,汤米?」某个话题结束后,克拉克忽然开口问。
汤米:「记得啊,怎么了?」
「……也没什么。」克拉克低头朝汤米笑笑:「只是突然觉得,现在实在是……真的,说不上的美好。」
「……」
汤米没说话。
愈来愈斜的太阳散发淡淡余温,将克拉克的眼角眉目度上一层金边。他的蓝眸远较利马特河更加温柔,令人不禁怀疑起,是否能从中掬出一片夕照的汪洋大海。
而克拉克就是用这种眼神锁定住汤米:「……我真的很开心……」
因为路上人往渐多,克拉克和汤米分开后保持在了「好兄弟」的距离。
然而此时,说话间,克拉克的指尖却悄默默触上了汤米的。
汤米虽说没有抽手,却也没有顺从地缠上对方的。
他的眼神逡巡在橘黄街道与克拉克面孔之间,格外镇定地开口:「……你知道现在是在外面,然后我们户口本上的身分还是……」
「……我知道。」
克拉克随即将手拐了弯,模仿好朋友的模样搂过汤米肩膀。
彼此亲密地贴在一块儿,克拉克在汤米耳边小声的语气充满认真:「……而总有一天,汤米,总有一天。我会让我俩从此能够光明正大地现身在所有人面前……」
克拉克的眼神虚虚望着辽远处的某一点,又似乎是远望向地平线,远望向洒满最后金光的边缘,远望向记忆深处所珍藏的、对「未来」的一角窥视。
「……是的,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喃喃间,克拉克的蓝眸转向汤米。
两双视线顿时勾缠在一起,彷佛有「擦擦」火花于空气中瞬间窜苗。
「……总有一天,我会让所有人类都知道──」
「──That is …… I love you , Tommy . 」
汤米为此肉眼可见地局促起来。
他粉嫩的唇几次开合,似乎是欲想出什么来回应克拉克如此突如其来的汹涌示爱,却又因对方这种过于直白的形式而羞赧,思绪被通通打乱地甩至后头。
他蓄积了半天,最终却仅在翠绿双眸蓄积出汪汪的晶莹水润。
可克拉克几乎爱死了这样的汤米。
或着说,他爱死了汤米的方方面面。
乃至于面对这副模样的汤米,克拉克终于是再也克制不住地──尽管这还是在外头──将他炙热的吻,细细印上汤米带有凉意的额头,无比珍重地摩娑着开口道:
「 Tommy …… I CAN NOT BREATH IN THE WORLD WITHOUT YOU . 」
这个年代对同性恋还远远没有后世宽容,为此,汤米表现得好像害怕此举被他人发现般,肌肤微微紧绷起,同时眼帘轻颤着吐露:「……Clark……」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忽然的小插曲,却叫原先揽在一块儿的恋人俩被迫迅速分离。
当最后一丝阳光消失在石板小巷斜角,棕灰野鸽振翅而起,飞往一去无底的深黑夜晚。群鸟的经过与白日、黑夜的风向骤转吹歪了小径旁的夏日花卉,一些摇摇欲坠的小花因而被吹卷上半空。
光线的昏暗将城镇蒙上黑与灰白的简单色调,也让那些原先缤纷五彩的柔软花瓣,在乱舞的风中像是黑夜中猛然袭掠过的暗色蝠群。
新旧交错的古典大学城街灯渐亮,人群开始三两归途。
于是河岸边,失去顾客的街头艺人也为此一一收工。
脸涂成静默黑白的哑剧演员向来习惯沉默,拎起手提箱就消失在归巢人群;装扮成邱比特雕像的小个子终于能卸下装束,原先握弓的手搓揉起自己几乎僵硬的双腿;脸上红白穿插的小丑则在收拾道具时出了点小意外,其中一颗亮丽的小黄球「咚咚咚」着滚落至远处……
克拉克顺脚拦过即将落河的小球,将其拾起递给匆匆赶来的小丑。
对方连忙感激地道谢。
似乎是汤米方才慌忙同克拉克分离、担忧被发现而蹙起的小眉头惹了人误会。
「Hey Junge!」于是小丑边说着德语边冲好心人的同伴凑近。
「──Warum siehst du so ernst aus 」
──在许多传说中,猫头鹰都是一种神奇的生物。牠是智慧女神的象征、印地安文明的起源、迷茫者的引导师,甚而在许多儿童幻想书籍中,皆能看见牠们身影。
谁知道呢?毕竟这个世界已经如此疯狂,就算猫头鹰那对大眼睛真有什么携带预知性的神秘视野,貌似也不足为奇了。
远处的树林,伴随夜晚的鸟儿不安地「呜呜」叫唤,属于白日的金翅雀、柳莺与红鸟,同时分扬「朴呤」地躲藏起来。
而利马特河内最后一只徘徊的洁白天鹅,也渐随小提琴艺人一曲六月船歌的收尾,滑回芦苇丛中那缓为夜色所吞噬之浓稠墨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