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可是要急着上船？”带着明显当地口音的句子淹没在人群的嘈杂和海浪的叫嚣里，但也能大致明白意思，高凌扯了扯袖口看看时间，分针在预料之内走到了那个数字，身旁船号的悠扬也在提醒他动身。

“不急，等人。”寥寥几字也如高凌现在的心境一般清冷，那人果然还是倔强性子，说不来还真的不来。

他哀哀叹息了一声，又等了半晌，朝码头的另一个尽头望过去，还是不变的行人，街道，天，云，水，却没有那个人。

罢了。

“上船吧。”

高凌站在甲板上，背靠着微锈的铁杆，看着远处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海，离他越来越远的陆，他头也不回的举起右手在空中划了划，动作很慢幅度很大然后又放下，“先生这是跟谁打招呼呢？”

“不是打招呼。”

“是告别。”

对于从小在北海道长大的人来说，第一次来到异国的内陆地区还是显得有些不适应，好在气候变化不大，只是空气中少了些原本已经熟悉习惯咸湿的气味。

高凌叹了口气，攥着手提箱的双手紧了紧，他并不是第一次离开家乡，却也从没真正准备好就这么来到他小时候一直期待去拜访的，这块神秘的东方大陆。

周遭吵吵嚷嚷的行人和小摊小贩说着他听不大懂的中文，陌生的语言环境让他更加感到格格不入。

汉语吗，小时候好像听母亲讲过，隐约记得父亲也会一点，可自从母亲离开家以后，家里就再没有任何关于这个熟悉而又陌生语言的任何痕迹了。他只知道母亲是中国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大概是去了中国吧，想着自己现在脚下踏着的土地就是母亲出生长大的地方，刚刚无措的不适感倒是缓和了不少。

“高岛先生，您久等了，车已经来了，这就送您去住处。”温柔的女声不怎么熟练的说着日语，有些磕绊倒也分得清内容。

“叫我高凌就好，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叫入乡随俗，这是我的中文名字。”虽然有些发音不准，但对于高凌来说，已经是用尽毕生所学的态度来说好每一句话了，他会的语言挺多，英语，德语，法语都不在话下，只是中文的发音实在过于复杂，就算是早已学好了拼音也无法调整十七年养成的岛国口音，他只得尴尬的咳了咳。

“好的，高先生。”身着一袭旗袍的女人抬手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乌黑的头发利落在脑后盘成一个簪，这样的装束他只在国语课本上见过，和小时候司空见惯的和服不一样，多了几分优雅大气，亲眼一见果然还是觉得大不一样，心中对这个地方又多了几分好奇。

舟车劳顿不知道多少时辰，终于在一个大院门口停了下来，高凌只是觉得惊叹，这个风格的建筑他不是没见过，只是一切好像在记忆中十分熟悉的面貌在眼前铺开的时候总会在心里跳动几分，“高先生，老爷请你到里屋去坐。”许是被这句话打断了思绪一时没反应过来，母语又跑了出来，“啊….“反应过来后又忙着补充，”谢谢。“高凌转过身，向着旗袍女人和坐在车里的司机微微鞠躬，然后转身踏进了大门。他没有看到身后两个人惊讶无比的眼神，毕竟在陆家，从未有人对他们如此客气。

从外面看院子大概是有些年头了，可是一走进去里面的陈设却非常新，应该是翻修过的，从天井洒下来的光溢满整个院子，感觉很舒服，隐隐有些檀香从主院飘出来，有股肃穆的反差感。高凌心一紧踏过了门槛，还未站稳，竟听到里头不知哪处飘来的一声沙哑低沉的问候，“鹤松来了？”

“陆老爷，叨扰了。”高凌心里一紧，只得先鞠了一躬。他不是很了解陆老爷，只知道是父亲的挚友，这次能来中国念书也是他帮了不少忙, 终于，在一立不起眼的屏风中现出了一个人影，几乎是同时，高凌才猛然意识到，这间屋子的所有陈列竟如此破败，仿佛刚才院里一片清净的景象是他的幻觉。

“好久不见，都长这么高了。”一张说不清是严肃还是和蔼的脸拨开嘴里刚呼出的烟雾慢慢靠近，高凌不是很能看得透别人的情绪，从小到大，他都没什么朋友，要说熟悉的话勉强和家里的仆人交流比较多。这时处于礼貌还是得礼貌的应一声，“这么拘束干嘛，就当是自己家，你说老高也真是的，这么久才把你送过来，你肯定忘了自己还来过这儿吧。”

陆老的语气变得轻松许多，脸也跟着舒展开，只是大皱小皱全部搅在一起，只有一口整齐咬着烟管的黄牙看得出愉悦。其实严格来说，高凌真的不记得自己有来过这个地方，只是觉得这个地方没有特别让他不舒服的地方，”不太记得了，那时太小不懂事。“

“那你还记得阿青吗？”陆老爷微微勾起嘴角，看着高凌一脸困惑的表情忍俊不禁，“那小子可是从十年前一直念叨到现在呢，”老头顿了顿，吐了口烟又补充，“只是他这几天不在，等过几天开学了我让他带你去城里转转，这里离城区太远但倒也僻静，落得个清闲。”高凌点点头没说话，’阿青’这两个字像是一个开关一样，突然将一些画面在他的记忆里扯出来，模糊的高大身影，跑的很快，是那个大哥吧。

高凌仔细回想，倒是有童年时候一个大哥哥待他很好，这些倒是丝毫没有和这个院子有任何的联系，不过一些细枝末节发生的事情他也记不真切了。

“对了，你跟着你梅姐先去把你的行李卸下来吧，这几天赶路又是坐船又是高铁的肯定累了，开学还有好些天，你等阿青回来再带你出去转转。”高凌沉默，还是习惯性微微点头，毕竟自己真的觉得有些劳累，以前去别的地方学习也没少奔波，几乎是在转学中艰难的读完了小学初中，好在高凌在哪都不在意，他喜欢看书，书是他唯一的解压甚至娱乐方式，成绩自然优秀，当然是非常优秀，所以自然没什么朋友，这样也有一些好处，至少离别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感觉，牵挂二字只知道怎么写怎么念，却理解不了。

高凌有一种特别的能力，那就是他想学会什么，他就会去了解学习，很快就能学会，于是在房间里那段时间，被高凌用来改善他说中文时蹩脚的口音，窗外的光柱打穿窗帘透进来，光斑从桌子的一边缓缓移到另一边然后慢慢消失，直到大门传来难以忽略的巨大声响，像是被人从外面踹开的，高凌应声抬头才发现天已经全黑了。

“哎陆少爷回来了，老爷出去了要过几天回来,还有老爷说有个客….”高凌听不大清，只能看见一个黑影快速的闪过去，只是觉得这个人挺高的。这大概是陆老爷说的那个阿青吧，但只是一眼，就感觉能把这个人跟他记忆力的’大哥’区别开，高凌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陌生，再说他也对交流没什么特别大的兴趣。

瞄了一下手腕上的表，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他只得先起身洗漱，躺在床上的时候还在默默练习刚学的汉字发音，慢慢眼皮就觉得重的很，不知不觉合上了。

“高先生，高先生？“高凌在敲门声中艰难的分辨出这是梅姐的声音，也许她是听到了高凌起床的动静，又接着说”高先生，起了的话早餐我给您放门口了，陆少爷说待会儿带您去城里逛逛。“

”好，谢谢。“高凌坐在床边，睡惯了地铺还真有些不习惯，这里的床…都这么硬的吗。他挣扎着站起来，揉了揉头看了一眼表，五点一刻，这家人起得可真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