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鸿雁来宾的季节,傍晚还是余晖烂漫,入夜后却毫无征兆地飘起细雨。邪风吹着霡霂雨丝,跑入各处缝隙角落
寒意乍起,溟蒙小雨在临窗的小案积起薄薄一层水雾。蓝忘机收回支在窗扉的木棍,退下道袍,挂在魏无羡肩上,一手温柔贴上他的脑后,轻轻抚着
道袍下摆簌簌落下,带起阵风,紊乱了烛火的气息,亮橙色的火焰随意晃动。明暗间,照映出床边两人的表情,似是涣然冰释的宽慰,又似春华终于等到秋实的安定与欣喜
蓝曦臣拢了拢宽袖长袍,将孟瑶包裹进胸口,抄起他的膝弯:“忘机,有事来房中寻我”
蓝忘机转过身:“是,兄长”
蓝景仪听到屋内声响,正在门口犹豫是否敲门。好巧不巧,遇上手抱孟瑶,用脚拨开门扉的蓝曦臣:“宗...宗....宗主”
按理说,云深不知处时,魏无羡蹭在蓝忘机怀里胡作非为的情景瞧得不少,应当见惯不惯。不知为什么,瞥见蓝曦臣怀里苍白的孟瑶时,画本中旖旎的场景立时闪现,瞬间满脸潮红,磕磕巴巴起来
蓝曦臣“嗯”了声,走出一步,复又停下:“景仪,仪礼篇抄三遍”
清浅木兰香气穿过岁月悠长,盈盈浸透整个怀抱。孟瑶贪婪地呼吸着,搭在蓝曦臣肩上的手攸地缩紧,在卷云纹道袍上攥出几道深深的褶皱
其实,魏无羡回魂时,他也醒了。只是,不愿睁眼。江澄梦魇中,怨气激起的回忆里,言犹在耳,字字诛心。他,就是金光瑶;他,亲手杀了所有亲近之人
胆怯得睁不开眼睛,依旧看到了这段孽缘的尽头。心底有个卑微的小人,不愿身边这颗泽世明珠沾染了他的污秽。可教他怎么放手?纤纤手指就像倔强的孩子,总是唱反调
蓝曦臣似是感到怀中的动静,脚下踟蹰,温声细语:“子晞,我在”
孟瑶将头埋进蓝曦臣颈窝,手上多用了几分力,兀自抱得更紧了些
淅淅沥沥的雨声愈发密集,“啪啪”地拍打窗扉。几道豁亮的电光从天际略过窗扉,盖过闪烁不定的烛火,勾勒出蓝曦臣脸孔上柔和的线条
蓝曦臣微蹙双眉,小心解开缠绕在孟瑶手上的布条,霍开的伤口又深了几许:“子晞,下回切不可冲动涉险”
孟瑶凝视着蓝曦臣的每个举动、表情。原来快要失去时,才知道拥有的可贵。他怎会不知其中危险,怎会甘心将自己性命丢在可恶的噩梦中。只是,江澄必须救
醒过来的那瞬间,他天真的幻想,若某天蓝曦臣知晓他的身份,会不会因为救活江澄,对他多半点信任?待下一回举剑相向时,刺入胸膛的剑会否因此有片刻迟疑?
浅浅一笑,拇指摩挲在蓝曦臣眉间的褶痕:“泽芜君为何皱眉?”
轻柔地包扎好伤口,蓝曦臣喟叹:“子晞当真不知我的心思?”
孟瑶一怔,心弦被轻轻弹拨,有余音袅袅:“因为敛芳尊吗?”
包扎好孟瑶的另一只手,蓝曦臣往前靠,离孟瑶更近些,伸手解他的腰带。孟瑶身体紧绷,行动先于思考,身子往后退缩,避开蓝曦臣的手
蓝曦臣戏谑一笑:“子晞以为我要做什么?”
孟瑶顿觉窘迫,脸颊瞬间滚烫,顷刻又血色褪尽,重复道:“对我好,是因为敛芳尊吗?”
其实,连他自己也不说清,究竟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是与不是,都非他所愿
孟瑶的衣衫被退至腹部,露出精致的锁骨,以及缠绕着白布条的胸膛。白布条上,隐隐透出几缕淡粉。蓝曦臣伸手,摸到孟瑶后背,去解先前打的结
下颌搁在孟瑶肩上:“若我说是呢”
因为与金光瑶相像?还是因为他已知晓自己就是金光瑶?就像行刑时,紧张等待大刀落下的犯人,幻想着身首异处后的虚无缥缈。孟瑶手指微缩,周身的血热聚回胸膛,四肢冰凉麻木:“...”
蓝曦臣解开结,白色布条自然地簌簌落下,露出仍然狰狞的裂口。略微俯身,啄吻在伤口边缘。随即,两指在孟瑶额间轻弹:“小傻子,想什么呢?把自己吓成这样”
漆黑双眸直视孟瑶,又道:“你便是你,没有过去也很好”
秋雨不似春雨缠绵无声,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夜,声声打在孟瑶心头,搅得他心烦意乱,难以安眠。天色将明时分,才稀稀落落地停下。打更老汉踩着“啪嗒”的水声音,敲着四更的梆子,打散了他心头的千丝万缕,这才有了片刻清净
就在他迷迷糊糊间,似是听到蓝曦臣摸黑走出房间。心下奇怪,蓝曦臣一向卯时起,现在早了整整一个时辰,不知去做什么?未及细究,便被困意席卷
第二日,江澄房
秋日里的骄阳失去了夏季时的热辣,总是要在日光中待上一段时间,才能感受到丝丝暖意。稍稍离开,寒凉便爬上四肢
江澄的房间朝阳,淡水日光照上许久,竟有春意融融的味道
魏无羡临窗,头靠在蓝忘机腰部,两脚翘在椅背上,沐浴在淡水似的日光里。蓝忘机微微躬身,护着魏无羡,黑发散在肩头,有几缕落到魏无羡脸旁,被他绕在指尖玩耍
江澄正襟危坐在床沿,面色红润,显然恢复得不错。一袭紫衣,束发戴冠,俨然又变成冷峻的江宗主。时不时瞟过魏无羡,满眼嫌弃:“魏无羡,你能不能好好坐?”
魏无羡似是故意的,往蓝忘机身侧蹭了蹭:“江澄,你不是羡慕吧?”
江澄瞪着眼:“你...”
蓝曦臣在门边轻咳两声,才步入屋中
蓝忘机恭敬地行礼:“兄长”
见是蓝曦臣,魏无羡也有几分收敛,脚踩回地面,站起身:“兄长,孟兄呢?”
蓝曦臣:“子晞还在休息”。径自坐在另一边:“江宗主可好些了?”
江澄有些的不自然地回应:“嗯...好的差不多了”
蓝曦臣:“忘机,有何事要商?”
蓝忘机:“兄长,静候”
须臾,蓝思追在门外恭恭敬敬地敲门请示:“宗主,含光君”
蓝曦臣:“进来”
蓝思追身后跟着金凌,两人走至屏风前,行过礼,站至蓝曦臣身后的角落
江澄立即黑了脸:“金凌,站这么远做什么?站过来”
金凌往蓝思追身后躲了躲,扯着他的衣服:“我...我不过去。夜市那天晚上,不能怪我”
江澄刚要发作,又响起了敲门声:“江宗主,我进来了”
唐梦柔走进屋内,四下扫视一番,笑着柔声道:“给江宗主添了这许多麻烦,我也知瞒不住,便将人一同带来了”
又转过身,大声道:“进来吧”
屏风留白处,隐约能瞧见一位女子的身影,一身烈焰般的红色,长发披散,容貌瞧不真切。只是女子体形纤瘦,脚步声却沉重似男子
越过屏风后,在唐梦柔身边站住脚,缕开遮在两颊的黑发,露出煞白煞白的脸孔,除去没有血色的脸颊和双唇,五官还算精致,模样也算可人
可是,室内的空气陡然凝固,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这张脸上
魏无羡难得显出惊异的神情,抓着蓝忘机手臂站起身
蓝忘机眉间微蹙,很快又恢复霜寒的神色,将魏无羡揽进怀中
江澄抿着唇,手指拳了拳,又松开
两个小的到是没什么反应,好奇地看了看女子,又望向几位神情凝重的长辈
谁也没有注意,窗外一道黑影直直落下,“嘭”地一声,结结实实地坠在地上,连着屋子也震颤了下
魏无羡像是被声音惊醒,推开窗,朝着下面道:“温宁,你也进来吧”
红衣女子脸上毫无表情,眼睛似乎没有眨过,看不同的人时,都需要转动头部,动作僵硬。但却十分有礼
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许久不曾说过话,说得艰难:“魏公子,江宗主,蓝宗主,蓝二公子,许久不见”
日近正午,有些早起忙碌的人,收拾完一清早的忙碌,三五成群走进酒楼,准备享受中午的美餐。堂倌穿梭于后院,正堂和二楼的客房,殷勤的迎来送往,引新到的客人去往收拾干净的客房。脚步时轻时重,踩得木质楼梯“嘎吱”响
“咚”“咚”“咚”,有人的脚步分外沉重,惹得堂倌大声关照:“客官,走路轻些,这楼梯可经不起您这样踩呀”
那人小声回应:“对...对不起”
随后是分外长的“嘎”一声,等许久,才响起分外长的“吱”一声,似是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挪到房门前
进门后,又急不可耐地两步走到红衣女子身边,整张脸同红衣女子一样,没有血色的苍白,僵硬得显不出表情,声音里隐隐有些激动的哽咽:“姐姐...姐姐”
红衣女子转过身,回抱住温宁,不自然地回答:“阿....宁”。抬手覆在温宁脑后,轻轻拍了拍,才松开。指尖习惯性抚过眼下,什么都没有擦到,遂又放下。转过身,看向唐梦柔
唐梦柔微微点头,弯腰行礼:“江宗主,对不住,并非我有意隐瞒,只是...事关家仇,我不得不谨慎行事”
江澄走到唐梦柔身边,单手将她扶起,清了嗓,声音居然有些柔和:“家族的事,确应慎重对待,无妨。江姑娘不需要自责”
魏无羡:“家仇?不知唐姑娘可否讲得明白些?”
唐梦柔:“这要从许多年前讲起。某天,父亲把我带至一处极为奢华的地方,见了一个人。这人一袭金黄锦缎,肩袖处都绣着雍容的牡丹,容姿胜雪,眉间一点朱砂仿佛雪中红梅,妖艳动人”
江澄冷声:“金光瑶?”
金凌几乎同时叫道:“小叔...叔”
蓝曦臣眉头微锁,袖中的手稍稍缩了下,又放开
唐梦柔颔首:“后来,我才知,这人便是射日之征中立下大功的敛芳尊。那时,他还不是宗主,大家称呼他敛芳尊。不过金麟台上的人似乎不怎么尊重他,大多直呼他的名讳。敛芳尊只对父亲说‘放心’,父亲便安心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