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至寅时，船到云梦。

魏无羡和蓝忘机跟着众人进了莲花坞。他的心情在船行的一路上都很微妙。激动和紧张混合在一起，像蚂蚁一样啃噬着他的心。下船时，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然而进了莲花坞后，这种微妙的感觉竟一下子淡然了。

魏无羡原以为他可以见着记忆里的莲花坞，可是他没有——校场扩大成了原来的两倍，各处建筑已被翻新或重建，楼阁殿堂飞檐翘角，参差错落，比十三年前他最后一次见到的样子不知要气派多少。魏无羡总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

蓝忘机在一旁看着他神色黯淡，担心他身体有恙，低低地问：“怎么了？”

魏无羡才意识到自己表现出来的状态可能会让蓝忘机担心，才回过神笑着说：“没什么。”

他听见云梦高阁飞翘的檐角上，紫色的银铃在风中瑟瑟作响。桑海桑田的感觉，真的，没什么。毕竟，记忆里的东西，除感情以外的都会老。

众家修士在云梦的校场上休整，江澄则带领众位家主和要人名士们入屋内大厅再议今日之事。魏无羡和蓝忘机随之而入，有人微觉不妥，但也没法说什么。

经过一系列的辩驳与深思，众家一致把矛头指向金光瑶，得出了众家齐力“攻上金陵台！”的结论方案。

满堂叫好喝彩声中，魏无羡表现得很淡漠。更有甚者来拉拢魏无羡，请他帮忙，笑着说什么“修鬼道上无人能出夷陵老祖之右”类似吹捧的话，魏无羡一时颇为无语。他在想，十三年前这些人是不是也像今天这样，聚在一起开个会就决定围剿乱葬岗了。他很想笑，不知为何。

会议结束后，云梦江氏的宴厅也刚好准备完毕。开宴时，一名家主左瞅右瞅，就是没见着那两个身影，奇道：“怎么少了魏……夷陵老祖和含光君？”

江澄坐在首席上，刚刚拿起筷子的手有一瞬间地停顿，他偏头问身旁那名客卿：“人呢？”

客卿道：“他们二位出了内厅之后去换了衣服，魏先生说是就不入宴了，出门走走，等会儿再回来。”

江澄把筷子“啪”地一声扣在碗上，但声音很轻，没有人会注意里面夹杂的怒气。他冷笑道：“还是老样子，不知礼数。”

这句话似乎把一向知礼的蓝忘机也骂了进去，坐在一旁的蓝启仁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好看起来。江澄微微调整了颜色，客气地道：“诸位先行用餐吧，待会儿我去请他们二位回来。”他做了这么多年江家的宗主，不会不懂分寸。

莲花坞外，码头之前，蓝忘机任由魏无羡带着，也不问去哪里，悠闲地走动。

“我就说不和他们一起吃饭是对的，他们那群人真的……我不好评价哈哈！”魏无羡前面说着，把蓝忘机领到了一处街边的小摊。这家小摊卖的是烧饼。棕红色的小炉炕上躺着一个个圆圆而油亮的黄饼，火生起来的时候，街边的空气都沾了葱油的香。魏无羡深吸一口气，对蓝忘机说：“给你说，别看这摊子小，他家可是开了好多年的，在我还在云梦的时候就有的。他家的饼可好吃了，你要来一个吗？我请客。”也没管蓝忘机要不要，他就对摊主要了两个饼，然而当饼递到他手上时，他却尴尬地不知道该怎么接——他身无分文。

这在魏无羡寻思着要如何化解这尴尬时，就见蓝忘机从怀里拿出钱袋付了账，替他接下了油饼，然后递给他道：“拿着。”

魏无羡脸皮厚地接了过去，笑着说：“不好意思，怎么总是这样啊。每次我想请你吃点什么总是不成功。”

“无事。”蓝忘机答应地一副心甘情愿的模样。

魏无羡：“以前来这街上买什么吃什么我从来不用付账，因为到了月底店家自然会向江叔叔讨钱。诶这么想来，我那时活得还真自在。”

“你现在也可以不用付账。”蓝忘机看着魏无羡地眼睛。

魏无羡笑了，没有接话。

远远的码头上，渔船撤了帆，张起渔火，夜风轻轻掀起江面縠皱般波纹，把映在水面的火光揉碎又聚拢，聚拢又揉碎，晕染开一场场梦。

然而魏无羡站在摊前把三个饼都吃完后，蓝忘机才斯斯文文地吃掉他第一个饼的最后一口，然后将油纸折成一个整整齐齐的小方块。

魏无羡领着蓝忘机一路走，一路讲，说他捉过这家的母鸡，爬过那家的墙头，摘过东家的红枣，扯过西家的枇杷……他讲得绘声绘色，眉飞色舞，夜色下的万家灯火在他眼里跳跃着。蓝忘机感觉魏无羡谈及这些的时候很快乐，他现在正在和魏无羡经历着魏无羡的过去，那些他从未涉足过的盲区。蓝忘机看向魏无羡的神色，很温柔。

魏无羡讲着讲着，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失落。他“哎”了一声，然后继续说：“可惜你来得太晚，现在的莲花坞都没有以前那么有意思了。”

“不晚。”蓝忘机唇角微微有些笑意，去牵魏无羡的手，魏无羡没有拒绝，反而很主动地握了上去。

魏无羡：“当年在云深不知处上学的时候，我说了好几次要你来云梦玩，你都不理我，死活不来。我当初应该再蛮横一点，直接把你拖过来的。”

蓝忘机像是想起了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二人垂下的长袖中，藏着相互紧握的手。

魏无羡抬头看天上，觉得星星好少，月亮也是缺了一个口子，在云里时隐时现。他无厘头地来了句：“要是我当初去云深不知处的时候就和你在一起了，那该有多好。”

蓝忘机听到这里，停下了脚步。魏无羡也跟着停了下来。他看见蓝忘机看他的眼睛像是欲言又止。他轻笑着问：“你觉得呢？”

“嗯。”蓝忘机回答得没有半点含糊，出于情理之外，又在于魏无羡的意料之中。魏无羡微微踮起脚，在蓝忘机白皙的脸侧亲啄了一口。

要是他们那么早的时候便在了一起，或许后面的那么多痛苦和绝望都不会上演，也或许会让分别变得更加痛苦，谁又知道“要是”后面的故事？他魏无羡只知道现在，只沉沦于这时。

街边的摊子很少，确实没有十几年前那般热闹。魏无羡牵着蓝忘机到处游，却无意中看见了个买婴孩物件的摊子。他看着摊上摆着绣有莲花云纹的口水兜子，驻了足。

蓝忘机随他的目光看去，似乎懂魏无羡为什么停下。

魏无羡问：“还记得那次吗？”他指的是和蓝忘机在乱葬岗山下小镇碰面的那次。蓝忘机当然不会不记得，他点了点头。

“其实那时候我骗了你，那件小人儿的衣服是买给念儿的，不是给师姐的孩子。”魏无羡轻描淡写地说着，带着笑，也带着涩。

“我知道。”蓝忘机遂握紧了魏无羡袖中的手。

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魏无羡抬眼问蓝忘机：“你知道阿念的生辰吗？”

蓝忘机：“知道。”

魏无羡继续说：“我觉得咱们闺女的生辰挺好的，初春，又逢阳数。还有个这样的父亲，命真好。”

他看见蓝忘机又摇了摇头，神色很无奈。他懂蓝忘机为何如此，魏无羡也跟着无奈地笑了。这样彼此相知又心照不宣的感情，真好。他叹了一口气：“如今算下来，翻年念儿就要满十五了。女子十五，及笄而字，含光君可想过念儿的字取什么好？”

蓝忘机微微点头：“想过。”

魏无羡：“哦？说来听听。”

蓝忘机沉沉地说出了两个字：“笺素。”

“是哪两个字？”魏无羡笑着看进蓝忘机的眼睛，然而当他听到蓝忘机对这两个字的解释后，他轻松的笑意变了味道。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他不会不明白蓝忘机取这两个字的用意。魏无羡放目把夜下的万家灯火纳入眼中，他知道山长水阔可以看尽，但情却是浩渺而望不到尽头。

魏无羡已经领着蓝忘机走得离莲花坞越来越远了。到了一棵大树下，魏无羡脸上重现欣喜之色，一拍树干对蓝忘机大喊：“蓝湛你看，这棵树我以前爬过！”

蓝忘机无奈：“方才的每一棵树，你都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