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郎君
银环提着裙子扶着扶手走下楼,望见的便是他的一个背影。
窗外无尽喧嚣,窗内冷冷清清。
他的师父,青衣萧疏,丰姿清隽,湛然若神。
他性子其实并不很好,偏执倔强,孤高自许,偶尔喜怒无常,打杀起人来从来不见手软的。但他对银环很好,一直一直很好。
虽然也发过脾气,也揍他屁股,但是银环知道,再没有会比他待银环更好的人了。
他记得十二岁那年,超风得条新裙子,长长的裙摆拖曳到地上,腰间的海棠花一路垂落至裙尾。好看极了。只是超风长得太快,没多久便不合身了。
作为桃花岛唯一的女弟子,大家都较宠着她让着她。她爱玩闹,舍不得裙子浪费就逮了乘风硬要他穿,乘风年岁是小些,腰却粗了一圈套不进去,眠风长得又太高,默风倒是够小,却又太小了。
最后这丫头将主意打到了银环身上。银环哪用她算计,瞧见漂亮的事物便走不动道了。全桃花岛的人都晓得,桃花岛大师兄最爱美丽事物,瞧着漂亮的便都是喜欢的。
银环与梅超风两个人窝在梅超风的卧房里,换了衣服不算,还拿了梅超风的胭脂出来玩儿。你帮我抹胭脂,我帮你描眉毛,然后一块儿被黄药师抓了个正着,一人跪了半个时辰。
这是梅超风与银环的秘密,其他师兄弟问起来怎被罚了,两个人都成了锯嘴葫芦,话都各自烂在了心里。
也就是在那一天,银环有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小秘密。从心海深处磅礴而来,来势汹汹,再不能藏。
是当天夜里,银环被黄药师摁在腿上打了顿屁股。
银环当场就不要了脸面,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他哭得没声没息的,打在屁股上的手掌却是越来越轻。
他一直哭,黄药师便被哭的没了法子,一面沉着脸训他男孩子不能穿女孩子的衣裳,一面又心疼起来舍不得打。
其实师父根本没用劲儿,银环也一点儿不觉得疼。他只是被宠爱惯了,突然被师父一凶,便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忍不住眼泪。
他更像是与黄药师较劲儿,你打我,我就哭,看谁先坚持不下去。你说我错了,我却不觉得错,于是用自己的方式来反抗。
只是银环没想到,原来他一哭,他的师父便拿他没了办法。
他哭着黄药师便教训不下去了,事情无疾而终,反而哄着哭得停不下来的银环哄了一夜。
而黄药师越哄银环越是哭,不停的掉眼泪,泪珠子成串的往下掉。银环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哪里来那么为的眼泪,说不清的委屈,好像要将身体哭空一般。
黄药师哄到后来,抱着银环坐在床上只会擦眼泪了,心疼之余又觉好笑,叹息似的道:“澜风,莫哭了。师父瞧着不是滋味。”
他的师父好面子又嘴硬,却在哄他的时候将一颗心都捧出来给他,甘愿对他认输。
何德何能啊。银环一哭,黄药师竟然便没了办法。
银环本来眼泪都流干了,却在那一刻想要将血也流尽,才好还他。
他越是长大越是想不通,师父有那么多的徒弟,他也不过是其中一个,并没有很好。怎么就值得师父这般待他。
他只知道自己八岁那年掉的坑有了答案,他却不敢去看。于是,只是哭,没了眼泪却痛哭出声来,一直哭了一夜,哭到睡了过去。
第二天眼睛肿得没法看,还是师父帮他敷的眼睛。而他,假装一夜过去,什么也没发生过。
自欺欺人。
黄药师发着呆,也不晓得具体过了多久,对面元宵摊子上客人都做了好几桌,老板笑了满脸皱纹,粗大的手利落的下元宵在煮。
真是令人厌烦的热闹。
有人在他侧面坐下,挨着他的手臂,拿起酒壶为他斟酒,声音柔而软,好似在舌尖缠绕千百回,终于拌着蜜糖唤出口:“郎君,在瞧甚么?”
早吩咐了不接客人,哪里来的女子。黄药师皱着眉回头。
坐在身边的人面貌疏丽,妆容精致,眼角一朵桃花灼灼盛开,鬓边桃枝垂落花瓣成雨,风送飘摇。身上同样着了一身桃花盛开的雪白衣裙,桃花不很满,只在衣襟上绣了一枝,裙角上是片片落英。红色的披风搭在肩头,着了火一般,桃花在火中艳的夺目又撩人。
他见黄药师望他,下意识歪着头笑开,眉眼弯弯,眼尾略勾,明媚又美好。
窗外斑斓灯火将他照亮,一束烟花倏然冲向天空,轰然炸开。这像是一个信号,城中四处都有烟火呼啸着窜上天空,争相绽放,七彩斑斓。
世界明亮,好若白昼。
来人的面貌便在漫天烟火里,明灭闪烁,模糊又清晰。
黄药师目光有一瞬间颤动,他愣了一刹。
那一年,银环十五岁,黄药师二十九。
小姑娘还未长开,眉宇间尽是天真,脸侧软肉未消,一派孩子气。
随后他认清了人,手一抖,酒杯“咚”的一声砸到桌子上,左右挣扎两下还是不甘倒了下来,滚了两圈,杯中酒撒了一桌子。
他抽了一口凉气,告诫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告诫了三遍,终于忍住了心头那股火,尽量心平气和:“不是说与我一道拘束了,要自己玩去。怎么又穿成这样?”
“怕郎君恼,我才这样说的呀。”银环笑意盈盈,单手抵着自己的下巴,另一手拉住黄药师的袖子,轻轻的左右晃着,“我分明是说与长辈一道,才不是说郎君呢。我分明呀最想要同郎君一道了。是要日后年年月月都在一块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