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素不知自己在别扭什么,就是不愿直接进去,藏身在院门后,非君子的偷听着里头两人浅笑对话。
宫挽晨拢了拢肩上的锦袍,视线不经意扫过枝叶错横的院门,收回来时,眸中闪动着柔柔的笑色,耳畔的发丝被风吹起,露出修长的颈项。
她再落下一枚白子,听妙昙说:“并非贫僧未曾好好说话,只是施主不愿听罢了。”
哼笑了下,她纵观着全局,捻子又问:“哦?那你且说明白些来。”
“世间阴阳有序,各守其法,乾坤方定,众生自安。龙翱游云海,凤栖止梧桐,自古如此。贫僧只望施主勿要一意孤行,到了最后,累己……亦是害人。”
姿态略显狷狂,宫挽晨挑眉笑问:“若朕偏要一意孤行,又将害了谁人?”
妙昙掌中佛珠一顿,指尖不再拨动,他徐徐抬起头来,神色沉肃,望向对面清风霁月、容倾天下的上位者。
半晌,转眸看向不远处的小池睡莲,缓声说:“贫僧初见施主时,浓月诡云,施主手持屠刀,斩落一人性命,地上伏尸数具,却浑不在意。彼时,贫僧便知,要劝施主回头是岸,绝非易事。”
“只可怜那小公子无辜,本该如这睡莲,风姿天成,蕴藉流芳,享尽世间繁华,却因施主,而困于闺阁,难纾胸志。”妙昙回头,掌中佛珠拨动,望向她,“施主可曾想过,这是否是他所愿?”
宫挽晨抿唇,桀桀而笑,侧目看着指间转玩的白子,正欲开口,忽的,院门口迈进一青衣身影,出声将他们打断。
“主持若当真好奇,何不直接问在下?”
苏青素徐步走到宫挽晨身侧,发丝微乱,方才找来得急,入院时又忘了整理,便如此垂眸看着她,眼中情绪复杂,一时辨不清是喜是怒。
片刻后,他转而望向对面,眼中彻底平静,对妙昙说道:“借主持先前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
一切靠因缘而存在的,如梦幻泡影,如迷雾难以琢磨,如闪电稍纵即逝。
“主持劝我等勿执着眼前浮华,可主持却执着度我等放手,又是何故?”
“我之不放是执念,彼之不放便不是了吗?”少年身子单薄,背脊却挺直,他看眼宫挽晨,目色温柔,再望向妙昙,眸中坚毅,“主持方才问她,这是否是我所愿,现在我亲自回答主持。”
“她若恋庙堂,我便入那深宫,她若慕江湖,我便扬鞭策马。”苏青素翘起唇角,眸色淡远至极,显得轻蔑,“颠倒个乾坤阴阳罢了,她若喜欢,我陪她便是,又有何妨?”
时下静了几许,妙昙微微扬起下颌,凝眉望向那立着的青衣少年,原以为是清静无为的性子,谁知内里竟也有如此反骨。
堂堂男儿为一介女流做到如斯地步,却是他如何,也想不到的。手中佛珠拨动,妙昙面上无波无澜,心中却是错愕不已。
忽的,一声大笑打破沉寂,引得对视的两人齐齐看来。
待笑够了,宫挽晨捻着枚白子,以手背支着侧脸,仰头望着身旁的人,满目骄傲之色,丝毫不加掩饰。
苏青素被她盯得心律加快,面红耳赤,别扭地偏开下巴,望向另一侧的地面,抿紧了唇,不愿再看她。
然而下一刻,袖中手忽被只沁凉的柔荑轻轻牵上,激得他又立即回头,责怪地望下去,心中恼她不爱惜身体,明明有伤,未及痊愈,偏要逞强,还来寻个无聊和尚下什么棋。
可恼归恼,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将她握紧,掌心紧贴,指尖摩挲指尖,极力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她。
宫挽晨满眼都是春风得意的笑,落目在石桌棋局上,白子堪堪落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霎时间,黑子山河尽失。
她抬眸望向妙昙,意味深长道:“承让。”
一局终了,也没甚话可再多说,她撑着石桌起身,苏青素瞧见了,忙将她扶住,一手环上她的肩臂,一手抓紧她沁凉的手。
等走出了方丈院,苏青素又凝眉说:“将另一手也伸来。”
愣了下,宫挽晨困惑地问:“作甚?”
手却也依言伸了过去,叫他立即握住。
少年的手还不够大,她那拿惯了刀剑的手也不算小巧,一手裹不住两只。
苏青素苦恼了一下,抖抖袖子又说:“伸进去,抓住我手腕,或者……小臂。”
声音是越说越见低弱,耳根也渐渐热了起来。
宫挽晨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忽的挑眉一笑,双手爬进他袖中的同时,倾身在他红红的耳畔,故意吐气:“青素莫不是忘了?男女……可是授受不亲的……”
苏青素凝眉瞪她眼,心道,这时候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了?早干嘛去了?肌……肌肤之亲都险些有了,还与他说这许多。
收回因心虚而闪烁的视线,苏青素强绷着脸,抿紧唇,将人一路小心送回屋。
上那三阶踏跺时,宫挽晨忽然眼前黑了片刻,险些软地上去,幸有苏青素扶着,立即将她揽入怀里,才没叫她摔着。
“早上才晕过一次,你偏要逞强,与那和尚对弈便这般有趣,劳你‘不辞辛苦’强撑伤体,也要去那一趟?”
苏青素脸上没半点好颜色,一弯腰,直接将人抱起,大步入屋,将她轻放在床上。
“青素啊,太酸了。”
装模作样地皱皱眉头,脸上毫无血色,也丝毫不妨碍她调戏人的兴致。
抬眸见他脸色越发青黑,她又一笑,靠着床柱,伸手抚上他脸,虚弱又柔情万丈地说,“与妙昙对弈无趣,见青素口是心非也要护我,才是有趣。”
苏青素身子一僵,垂下眸。
他是她看着长大的,那点心思,她岂会不知。
……她若恋庙堂,我便入那深宫,她若慕江湖,我便扬鞭策马……
他或许的确都能做到,可他心中真实所愿的,却是与她弃庙堂入江湖,看遍山花烂漫,寻幽静处建屋舍篱笆,过两个人不受打搅的清静日子。
见他沉默良久,宫挽晨指尖在他下颌上逡巡,正欲开口,却忽见他抬起头来,直直望向她眼睛,捉住她的手,恳切道:“再给我……一些时间。”
静了几息,她缓缓一笑,“……好。”垂眸揉着他手心,她翘着唇角又说,“听了半天墙角,便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苏青素愣了下,随即心中惭怍,偷听别人说话本就非君子所为,而如今……她竟还知道了。
忍了忍,他却依旧忍不住,还是问了个他最在意的:“那次……你可有受伤?”
苏青素的问题显然有些出乎宫挽晨所料,本以为他最先想问的是,她那时为何杀人,杀的又是何人……却不想,他在意的竟是她伤没伤着。
心中软得近乎酸疼,好受又不好受,十分古怪的感受,而她却时常从青素身上感受到。
舔了舔唇,她压了压有些发干的嗓子,才回说:“伤了。”
苏青素脸色倏然一僵,眸中亦是霎时间沉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