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在布满沙石的地面划出尖锐的声响,雨水混着血水在石缝间流淌。杨翎踏着满地的泥血,慢慢蹲下身,伸手轻抚着面前倚靠在石旁的少年的脸。
俊秀的汉人样貌下,揉了东胡人特有的深邃五官,不细看辩不出来。自己原先赞了多少遍的灵秀样貌,现在看起来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
冰冷的雨水冲走了少年莹白皮肤上的血迹,少年缓缓睁开眼,视线虽然模糊不清,但他能轻易分辨出面前的人是杨翎。他有些失焦的眸子微微发亮,想伸手触碰杨翎抚着他脸颊的手,却脱了力,只微微张了张口,是杨翎很熟悉的称呼。
“初七哥哥。”
杨翎注视着那双变得有些黯淡的墨蓝的眸子,抚着少年脸颊的手没有松开。他低头抵着少年的额头,两人鼻尖相对。这是从前两人说悄悄话时常有的动作。少年没感觉到杨翎温热的呼吸,额头和鼻尖只有一片陌生的凉意。
他微微闭眼,偏头枕在杨翎手心,笑道:“初七哥哥,你杀了我吧。”
杨翎指缝间划过的液体,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真想杀了你,”杨翎也笑了,声调却抖得厉害,“皇上。”
“嗯。”少年疲倦地闭了眼,“积重难返,该结束了……是我明白的太晚,让你们流了那么多血。”
“我原先读书,读到□□开尚,打压前朝余臣。书上说无一人肯降,全部以身殉国……我一直当笑话看。他们多傻,有什么比命更重要呢?”
“到这里之后我才懂……”少年勉强抬手拭去杨翎脸上的泪痕,“忠义,信念,道义这些东西……一直埋在你们汉人的骨血里,这片土地就永远是你们的……哪怕我们在这里立朝数百年……也只是过客。”
“在位时强征劳役压迫百姓,让他们家破人亡;被你叔父逼下位后又被苏叔叔救来这里,然后谋划复仇夺位,搭上了我二哥性命,半数将士……皇上,你明白这个道理,耗的代价是否大了些。”
“初……七哥哥,”少年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我从小……被当成龙椅上的摆件,时间久了……就没多少人气儿。没想过……有人会在我身上用心,也不会好好回应。好不容易明白一点,又晚了。”
杨翎本就伪装出的硬壳被轻易击碎:“阿弈……别说了……别说了!跟我回去!我不怪你……你就是苏弈,谁也不是。以前的事都放下……好不好?”
不是他的错,不是……
杨翎的手抖得厉害,眼前的少年是好战残暴的尚明宗,是万民积怨的寄托点,还是他藏在心尖的阿弈,他有点分不清。只是拼命想把两人割离开。
“翎哥儿!你冷静点!”苏弈低吼了一句,“急什么,怎么什么浑话都能说出来?你说放下就能放下了?你舍不得怪我……但天底下也只有你和爹爹舍不得怪我,我早就是人皆可诛的罪人了。”
“不……不是你的错……”
滴落到苏弈唇角的液体带着咸味,他抬手拭了拭杨翎的脸,微微笑了:“这是我应得的。”
“就这样吧,初七哥哥,”苏弈低头枕在杨翎肩窝,“我有点累了,你走吧。不管以后怎么样,等我有命回去找你再说吧。”
“你想干什么?”
“你们还剩下多少人马?这次杀过来的是乌力吉!我知道他的厉害!你拖不住他!”
“不可能,你想都别想。”
“已经驾崩的尚明宗可以,”苏弈微微抬头,勉强微微一笑,恶作剧般吻了吻杨翎的唇角,又用尽力气推开了他,“我现在能做的事情也只有这点了,初七哥哥,我怕以后见不着你,最后跟你讨个念想。”
拉住有腿伤的苏弈并不需要废多大力气,杨翎一把把他锁在怀里:“……别走。”
苏弈笑着伸手抱住了杨翎,伸手揉着他的头发:“等着被杨将军削成泥?初七哥哥,你让我死得痛快点,乌力吉的刀法很快的……没什么痛感。”
杨翎突然感觉一阵眩晕,四肢的力道都被抽走。他微微摇着头,喉中哽咽,意识消散前,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
“这药劲比较大,你可能要昏迷一阵。”冷雨浇得苏弈有些发抖,但杨翎收紧的胳膊却让他比任何时候都安心,“初七哥哥,照顾好乌雀,那破鸟怕是能活得比我久……反正我已经两边不是人了,你让我死得心安点。”
苏弈把昏迷的杨翎交给不知情的将士后,催了杨翎副将领军过江。又哄骗众人自己要与苏起会和,终于逼走了已经快无力回天的残军。
乌力吉领军追至江边,雨帘中只余一个打马而立的少年,罩着斗篷,看不清样貌。直到他扯了兜帽,露出一张神情淡漠的脸。
乌力吉愣了一瞬,随即像猎到猎物的饿狼,笑着提刀作了个揖:“参见皇上。”
少年低头抚着马匹已经湿透的鬃毛:“朕与你做个交易。朕的人头,或者杨翎残军,你选一个。是造反的乱民值钱,还是我叔父心心念念的朕的人头值钱,将军自己掂量。当然,朕说一样,就是一样,你若想要朕的人头,就要留下足够的让他们渡江的时间,否则,朕转身就可以跳进江里,没有物证,叔父会信?啧,这水多急,将军想好,莫让一步登天的机会被水冲走了。”
这个身份,本是他封在心底再也不想看见的记忆。在面对乌力吉时,“朕”的自称却又脱口而出。他看着乌力吉攥紧又松开的手,突然心事已了一般狂笑不止,仿佛有种自残的快感。
那笑声刺得乌力吉牙根发疼,但他还是拱手笑道:“末将今日并没有见到什么乱民。”
乌雀尖锐的啼鸣穿透江上泛起的薄雾,似乎带着两分悲意。苏弈抬手扯了斗篷,掀起额前湿透的头发,耸肩笑了笑,提了剑便猛扯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