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力吉从没认真审视过这个摆件一样的小皇帝,满朝文武都知道小皇帝性情暴戾,喜怒无常,只当他的怒火是无谓的吵闹。没人把无外戚支撑的十岁孩童当做皇帝。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需要被关起来的暴躁小兽而已。
但现在苏弈的眼神冷静得吓人,乌力吉有一瞬他还在龙椅上的错觉。
但那又怎样呢,他只剩一个人了。
战马的腿已经被砍断了,他手里的剑甚至都被坚硬的骨头磨出了豁口。他撑着剑半跪在地上,满眼猩红,看着剑上的血一点一点滴落。周围尚军未舔血的刀刃闪着寒光,刺得他双眼有些疼。身上现在被刺入了几把刀?没来得及数就杀到这来了。
算了吧……
他最后一个念头,是竟然不知道该自称什么。
苏弈,萨尔金?
不想了。
……下辈子,一定活得明白点。
人在死前,意识深处是不是能见到最想见的人。翎哥儿已经见过了,留着见见别人吧。
爹爹,妹妹,恩和?
苏弈身前,背后,约有十多把长刀深深浅浅地刺入。他低头握着剑柄,半跪在地上。乌力吉已经攥着刀揪起了他的头发。
苏起双手都失了温度,他在疾驰的战马上扯开硬弓,疾驰的箭矢在最后时刻穿透了乌力吉的腕骨。
苏弈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意识,也感觉不到疼痛。周围两军交战的刀剑声仿佛是从另一个空间传来的,遥远且不真实。
苏起不敢随便拔走苏弈身上的长刀,只能握着他的手,泣不成声。
苏弈没听见自己说的话。
“爹爹……上次你救我回来的时候……插到我身上的刀,在背后……”
自己短短十几年的人生,其实概括起来也很简单。
他出生时就坐上了龙椅,只是未赶上能让他享受的太平盛世,留给他的只是一个民不聊生,频繁起义的的强弩之末。而东胡游牧民族不兴耕种,喜靠武力夺胜的短板,导致到他这一代不过百年,就已显出衰败之势。
没有外戚支撑的他,一直被叔父当做可有可无的傀儡。治下已经混乱至此,东胡贵族却仍对争权夺势之事乐此不疲。
长在这种环境下的他,性情乖戾暴躁。也只有在和自己同龄的近侍恩和在一起时,他才会微微显出一点本该有的少年心性。这个他当时秋狩时救回的小少年,成了他在深宫里唯一的朋友。
直到叔父终于按讷不住,胁迫他“御驾亲征”去征讨起义乱民。那年,他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童。临走之前,他想的还是恩和独自一人留在宫里,会不会有危险。
对他叔父来说,那一战是一箭三雕。不仅重挫了据守一方的大患——苏起的元气,还收到了侄儿“战死沙场”的消息,由此顺理成章地坐上了皇位,改朝换代。
但他却被苏起阴差阳错救下当了养子,起名苏弈。
苏起投了驻扎怀定的周延礼,周延礼手下大将杨鸿有四子,他就是那时遇到的杨翎。
他没跟任何人说过,杨翎其实是他长这么大以来,见到的第二个同龄人。
也是极少数会对他好的人。
但他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他只在意对他好的人和仇人。民生,赋税,土地,战乱,他从来不关心。就像一只刚长成的雪狼,为了自己的食物和领地,会不择手段。
他想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他想找杀了他生父生母的叔父报仇,他想接回恩和。这些念头随着他一点点长大,越发纯粹。
有时候他自己也会想,爹爹是捡了一只狼崽来养,狼崽能喂熟吗?
好战的东胡人血液,埋于骨血的帝王天性,天资聪颖,他很容易长成一只优秀的头狼。
终于狠咬了自己的养育恩人一口。
他搭上了杨翎二哥的性命,杨鸿近半数家底,为了和叔父抗衡。却输得一塌糊涂。
直到杨翎还在告诉他“父亲不知道你的身份,别怕”时,他好像终于开始明白了些什么。
但是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