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里正就带人过来了,并不进屋,只在门外唤了一声。跪了一夜的宋春时脑子都是木的,还没反应过来,徐恒便起身出去了。他一晚上都陪着宋家兄弟,虽然没有跪着,但靠着长条凳窝在地上睡一夜,也不好受,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还好马上稳住了。
出门便看见里正领着七八个青壮男子,一色的短打利落装扮,陈水根兄弟、陈燕生都在里面。看见他,里正用力吸了一口水烟袋子,看着主屋问道:“睡着了?”
徐恒摇头:“没有,守了一夜累着了,怕他今天撑不住,有啥活儿叔你吩咐我就行。”送葬一天,春时得捧灵,得摔盆,得下土,夜里还要守灵,徐恒便想着能给他减点负担。
里正便点了点头,“你看着阿春就成了,要实在撑不住了就歇歇,其他事我会安排人手。村里的祖坟进不去了,我跟长辈们商量着,靠近祖坟有一处,虽然是个湖中岛,但岛上草木繁茂,离这边不过半个时辰的水路,之前也有京城里来的人葬在那,挺适合安坟的,阿恒你看要不要跟阿春商量下?”
“京城里来的人”是好听的说法,湖心岛里葬的恐怕也是流放的罪臣家眷。村里祖坟是肯定进不去的,也只能安葬在湖心岛了。徐恒正要点头,听到身后脚步声响,回头,就见宋春时龇牙咧嘴,脚步不稳地跨出主屋门槛,一边还忍不住揉了下大腿。
夏鸣到底年纪小,夜里没扛住,靠在他身上打盹。春时心疼他,一整晚上没换姿势,怕是整个身体都压麻了。
看他这幅样子,徐恒心里无端涌出来一股笑意。眼前不修边幅的宋春时哪里还有半点当初在京城时端方冷傲的样子?
“叔,这里有火葬习俗吗?”宋春时瘸着腿走到里正跟前,当头就丢下一个□□,炸得里正张口结舌,瞪着他的样子跟瞪个怪物似的。
“火葬?是要用火烧掉吗?”陈水生惊呼一声,其他人也劝道:“那怎么行呢?人都过世了,怎么还要受苦呢?阿春你可不兴这样,那是不孝子才做的事。”
宋春时抿唇不说话,腿上的酸麻渐渐消去,他站直了身子,还是一身粗布衣袍,还是一样不修边幅,脸上还是挂着淡淡的客气的笑,但整个人的气势却突然有了改变,就好像之前是慵懒的春柳,突然一下子变成了刚直的白杨,风吹不倒,雨打不折。
徐恒摸了摸鼻子。眼前这个看着冷硬不好说话,谁都没法让他改变想法的家伙才是真·宋春时吧,之前那个果然是他眼花看错了。
里正最先注意到春时的变化,挥手止住了其他人,吸了口烟,缓缓道:“按咱们这的规矩,是没有火葬水葬一说的,主要是怕有什么东西脏了水。这八百里云梦泽,大家伙儿都靠着这方水域生活,肯定是不能有闪失的。阿春,你都订了棺木了,为啥突然想起火葬呢?”
宋春时从容一笑,道:“叔说的道理我都知道,我们也靠着这云梦泽生活呢,断不能让这水域出问题。只是我们宋家祖坟远在京城,母亲若葬在这里,日后迁坟回京难免诸多不便。我想着不若先火葬,骨灰坛与衣冠一同入棺,既能让母亲入土为安,日后回京也能省去不少麻烦。叔您看呢?”他正说着,他身后屋里宋夏鸣也出来了,怀里抱着个精致的瓷坛,白底青花,釉色明润,一看就不是平常东西。
这两兄弟是早有准备了。
里正又吸了口水烟,看着宋春时,半天才道:“我是觉得不妥,不过这丧事怎么办还得看你。你执意这么做,我虽然是里正,也不能强迫你。牛不喝水强按头,也不是个事。只是咱们村子从来没办过火葬,也不知是个什么章程。”
宋家本就是外来的,并不是云梦泽里土生土长的,硬要他事事都按照云梦泽的规矩来也不是不行,只是会让他们心里憋气,日后乡亲邻里的,也不美。而且如今宋氏一门妇孺幼小,他作为里正,态度过于强硬,也怕落人口实,说他仗势欺人,还不如退一步,反正他们是都没见过怎么火葬的,如果宋春时坚持,也就没他里正什么事儿了。
宋春时仍是从容的笑,做了一礼道:“多谢里正叔体谅。我记得如何火葬朝廷里是有一套规程的,以前年纪小,只知道胡闹玩耍,没关注这些事。阿恒你跟随伯父上过战场,应该了解的吧?”
从他说起火葬,徐恒便知道自己的事儿来了,见他现在问到自己,心里闪过“就知道会这样”的念头,面上却半丝表情也无,点头道:“县衙有专门负责此事的衙役。”
宋春时接话道:“昨天里正叔去衙门时,我已经上报了要火葬的意思,这一两天应该就会有差官上门来问询此事了。”
敢情人家早就连流程啥的都安排好了,就算里正不同意,等衙役们一来,也就由不得他做主了。
里正更大力的吸了口烟,就听宋春时又说道:“里正叔和大家待我的情谊,我宋春时记在心里了,以后要麻烦仰仗大家的地方还多,我就不说感谢的话了。要是有我宋家崛起的一天,在场的各位叔伯哥哥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我宋春时必不推辞!”
旁边站得笔直如松的徐恒看了他一眼,神色不明。
宋春时说话声音很轻,并不如何激情慷慨,也没啥赌咒发誓的坚决,就好似随口的一句,没放在心上似的,但知晓他脾气的徐恒却明白,他说的是真的。
这是不是表示,曾经那样心高气傲的宋春时,在京城才名颇具的宋春时,不甘于如今这平凡庸俗的生活,想要做出些什么让世人震惊下?
摸着下巴,徐恒表示自己有些期待。
多年后当徐恒再想起这时候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他想太多,不过那是后话了。
里正他们当然也只当这话是客气话,纷纷摆手,也不当回事。宋春时也不再多说,进屋去将赵婉蓉的衣物捧出来摆在正堂上。
昨天夜里他已经将想要火葬的意思给徐夫人和柳绿说了,夏鸣和秋华都在场,他俩虽然年纪小,但春时觉得家里的事情他们也有权利发表意见,便也不避开。除了柳绿哭得太厉害,没有表示意见,其他人都同意火葬,连秋华都说“怕母亲在地底下被虫子咬,还是用罐子装得严实些好”,一家人便连夜将随棺下葬的衣物首饰都收拾了出来,等棺木送来了好摆进去。
太阳刚升起来,棺木便送了过来,衙役们难得也有了效率,跟送棺木的伙计前后脚的到了,一时便都忙了起来。
春时跟徐恒跟着衙役们再次到镇上去处理火化事宜,秋华抱着青花瓷的坛子跟着他们去了。夏鸣则留在家里,协助徐夫人柳绿和里正打理衣冠冢的事儿,柳绿又大哭了几场,徐夫人夏鸣也流了不少眼泪,惹得在西屋的冬至也好一阵哭,徐谦怎么哄都不行,还是里正妻子蒋婶子带着两个年轻的姑娘过来帮忙喂了回奶才哄住了。
等春时他们回来时,已经临近傍晚了,里正早就招呼了人架好了棺木在等着他们了。柳绿抱着骨灰坛子又是一阵大哭,好一会儿在大家的劝说下才勉强止住了哭泣,开始准备衣冠冢下葬事宜。
拜托了蒋婶子帮忙照顾冬至,春时抱着赵婉蓉的绣像,夏鸣抱着骨灰坛子,秋华搀扶着柳绿跟在他们身后,一家人披麻戴孝地走在队伍的前面,徐夫人带着徐谦跟在后面,徐恒则加入了抬棺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