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说得诚恳,姿态也摆得合适,不过分卑微,也完全没有半点来自京城的纨绔,反而透着一种平和的亲近之感,使他说出来的感激更加真挚,更加质朴。
感受到这股亲近,淳朴的乡人们大多涨红了脸,不知该怎么回才好,有几个更是站起身来,手足无措的样子。里正深深地看了春时一眼,用烟锅袋子示意大家坐下,缓缓地道:“都是一水捞食的乡亲,不用客套了。阿春以后担子重,大家能帮的就帮,别的就不要过多在意了。远亲不如近邻,以前的那些过去就过去了,阿春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多想想以后,想想你这一家子人。”这是让宋春时忘记流放罪民的身份,好好过日子了。也是敲打其他人,不要把宋家当流放罪犯看。
“好在还有阿恒帮衬着,你们兄弟俩可要好好的。”蒋婶子叹口气,慈爱的目光看看旁边的徐恒。
宋春时和徐恒并排站在一起,向里正和众人郑重行了一礼,却是再没说谢,招呼了大家吃饭。
蒋婶子便去厨房里将特意留出来的饭菜用食盘装了送进里屋去,与徐夫人等一起用饭去了。
“哎,阿春你这豆腐咋做的,真好吃!”陈水根早就对桌子中间金黄的豆腐流口水了,见终于可以动筷子了,都不及先喝酒,赶紧夹了块豆腐尝。
喷香的菜油煎出来的豆腐,外面一层薄薄的金黄脆壳,很有嚼劲,里面却绵软嫩滑,牙齿咬上去毫不费力气,豆子特有的香味被热油激发,混杂着淡淡的咸味,还带着一股炖鱼的鲜味,陈水根差点连舌头都给吞了下来。
“太好吃了!还有鱼的味道,可是不腥!”陈燕生吞下嘴里的豆腐,想要再夹一块,却发现本就不大的瓷盘里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小块了,而在座的,还有三个人没尝到味儿呢。
里正,徐恒和宋春时。
陈燕生讪讪地收回筷子,不敢看里正严厉的眼神,吧嗒了下嘴,嘟哝道:“真的很好吃,比镇上水云楼做的还好吃!”
水云楼是水云镇上最好的酒楼,据说掌厨就是从京城请过来的,所做的菜不但样式新奇,味道也是前所未有的好,水云楼每天客座满盈,没有提前预定的话根本就没有空位。陈燕生曾经跟着里正去过一次水云楼,虽然只在一楼大堂点了两个最便宜的小菜,但那味道依然让他回味到现在,可是以后,他要回味的恐怕就是这个豆腐了。
听他这么说,里正愣了一下,徐恒仍然冷着一张脸,却抢先伸筷子夹住了豆腐,停也不停地送到了里正的碗里。
宋春时看了他一眼,对里正道:“叔尝尝这味道。”
里正早已夹起了豆腐,稍微凑近,顿时一股夹杂着豆子和鱼肉混合的香味冲进鼻端,勾得满嘴津液横生,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将这豆腐塞进嘴里,里正马上说不出话来了。
这,这,真的是大家每天都吃,吃得都快腻了,连孩子都不愿意闻到味道的豆腐吗?
“这,这是怎么做的?”小小的一块豆腐里正觉得自己还没吃够味就没了,嘴里顿时感觉空落落的,随后吃了一口炖鱼都没有满足感。
宋春时笑了笑,先问道:“叔觉得我这生煎豆腐味道如何?”
“好吃!”
“美味!”
“没有更好吃的了!”
回答他的不是里正,其他人眼巴巴地看过来,一副想从他嘴里得到做法后马上就回家试做一把的节奏。
里正没有说话,但那副吧嗒着嘴回味的表情比直接回答更让春时满意。他也就不卖关子了,将做法说了出来。
“其实也不难,用油将豆腐外表煎出金黄色,再稍稍放水收一收就成了。”生煎豆腐跟生煎包子差不多,豆腐比包子更易熟,真不是多难的事。
一群人面面相觑,摆明了不相信,连徐恒都忍不住侧目:“水能把豆腐煎出鱼肉香味?”骗傻子呢。
春时回了他一个“你才是傻子”的眼神,看着桌面上大盆的炖鱼,道:“我放的是鱼汤,当然有鱼肉香了。”蒋婶子能做了这么一铁锅炖鱼,又鲜又香,怎么能放过?
众人恍然,略一思索,便有人举一反三了:“若是放肉汤,岂不是有肉香味?”
春时点头:“是的,吃着还能有肉味。”在后世,豆制品简直与各类肉菜白搭,好吃得不得了。
他这么一说,众人便都懂了。都是居家过日子的庄户人,哪怕平日里少进厨房呢,灶上的活计也没谁是一点都不懂的,当下陈水根就点头应和道:“是这个理,青娃儿他娘有一回炖鱼放了豆腐,青娃子喝了豆腐鱼汤。”
青娃子是陈水根的儿子,刚两岁,农家孩子,还是生在这云梦泽里,除了奶水还真吃不上多少米面,添加辅食的时候简直愁白了爹娘的头发,如今发现这豆腐混在炖鱼里这么好吃,可真是解决了孩子的吃饭问题了。
几个年轻些,家里有孩子或即将有孩子的汉子眼睛都亮了。
春时却摇了摇头,道:“豆腐炖鱼虽好,也不能给孩子多吃。”他依稀记得大豆中含有一种激素,能促进孩子早熟,并不是十分适合孩子多吃。
见大家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春时还想说说豆腐炖鱼对孩子的影响,却觉得肩膀一紧,徐恒对他摇了摇头,目光意有所指。
片刻春时便想明白了,也对,如今生活条件不比后世,云梦泽又是八百顷水域,各家也只能在河埂边上,湖心岛上开垦出小小的几片土地,种点儿蔬菜大豆,谁舍得天天做豆腐炖鱼?偶尔能吃一顿都是大人狠了心的了。
随后春时就想到了厨房里还剩下不少的豆腐,那许多的豆腐也不知是从多少孩子嘴里夺下来的。是怕他们家办完丧事连冬至的口粮都没有了吗?
他心里热乎乎的,这种被人关心的感觉多久没感受到了?前世村里人莫名仇富,看到他每天跟个孤儿似的落魄狼狈,不但没有人伸手帮他,不少人还当面嘲笑过他,像云梦泽这种默默、不求回报的关心,让他想不感动都不行。
在心里捉摸了几天的构想就再也藏不住了。
“叔,我想让这云梦泽活起来,你愿意帮我吗?”宋春时说。
里正愣了,陈家兄弟愣了,刚从里屋出来的徐夫人与蒋婶子愣了,徐恒却笑了。
京城第一才子,顶顶毒舌,顶顶不让人痛快的宋春时,当然不会甘于只做一个平凡无奇,默默无闻直到老死的乡野村夫。经过了病痛和丧亲的洗礼,重新振作起来的宋春时,必定会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