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君舒心头再次惊震，她不明白，今夜祖父为什么总是绕着天家与帝位的话头儿，怎么都绕不开去？

她不是傻子，当她初听到祖父说她不能像历代帝王那般担得起委屈的时候，心里就犯起了嘀咕。

那个言说不得的猜想，开始还只是一粒极微小的种子，却在祖父一而再再而三的言语刺激之下，迸出了一缕细芽，竟有想要伸展开来，破土而出的冲动。

这让元君舒骇然。

但她还是按捺不住心底的某种越想压抑越难以压抑的冲动，她的呼吸都因此而沉重了几分。

“愿闻其详。”她涩然开口。

她的心告诉她：她想知道，那些做皇帝的，都是怎么做成皇帝的。

听她这般说，老肃王着实松了一口气。

他不怕元君舒有野心，他怕的是，她会退缩，会害怕，她不敢问出存在她心里的那个问题。

如果说谨慎是保命继而成就大业的保障，那么过分的谨慎，就是阻人前程的祸害了。

幸好，他的孙女，不是只知道谨慎。

老肃王于是侃侃而谈：“我朝惯例，立嫡立长。诚然，储君一旦确立，就会被天子寄予厚望，延请饱学之士做太子太傅，诗书礼仪、弓马骑射，样样都要最好最适合的贤士来教。且天子还要亲身垂范，耳提面命地教导储君为君之道、治国之道，用心之诚、盼储君成才之切，可谓良苦。”

元君舒闻听，默默点头。

她在宗学之中所见，都无不是饱学鸿儒和贤才名士，宗学中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储君了。

回想天子对吴国殿下的教导之用心良苦，元君舒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天子无子嗣，是已经将吴国殿下当成……储君来教导了？

可惜，吴国殿下似乎并不喜欢这般的束缚。

吴国殿下，吴国长公主！

陛下竟是打算将皇位传给女子？！

元君舒的脸色狠狠一白，幸好道堂内只有烛光照亮，老肃王有了年纪的人，眼神也不大精光，没有注意到她脸色的变化。

元君舒忙敛下眉目，不令祖父看到自己眼中的异样。

显然，祖父对于陛下的打算比自己看得还要清晰明了。难道，祖父不觉得女子做未来的天子，有何不妥吗？

元君舒心头的疑窦更甚。

她觉得自己好似捕捉到了祖父的心思，却又有些飘渺难控。

只听老肃王徐徐又道：“然储君被如此重视，被天子寄予这般的厚望，他就真的能够成为期望他成为的样子吗？”

他说着，摇了摇头：“历朝历代，做储君的，鲜少有真个如君父所愿成才的。这里面当然有各种各样复杂的原因，不可一概而论。但是，总有一点，是难以避免的。因为已经成了储君，因为那张龙椅近在咫尺，便懈怠了，便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甚至便恃宠而骄了。”

元君舒耳中听着，缓缓吐出一口气。

生于天家，骨血中便浸透着对那个至尊之位的渴盼，这是每一个皇子都无法逃避的心绪。可是，一旦成为了储君，便会觉得一切理所当然，还能有什么进益的心思？

说句不中听的，身为储君，或多或少，或意识到或没有意识到，都盼着压在自己上面的唯一的那个人，早日归西吧？

这便是人性使然，亦是无可奈何之事。

老肃王见元君舒似在思考的样子，显然是已经把自己的话听入了心，更觉欣慰。

“所以，说起来，做储君的，有资格坐那张龙椅，却未必适合坐在那里，”他顿了顿，下了结论，“他未必，有那个能耐。”

元君舒闻言，凛然。

何为“未必有那个能耐”？

在祖父的语境中，意思便是，即便做了储君，也可能被没资格成为储君的兄弟们夺了尊位。

那种情形，叫做……

“不错，那便是夺嫡！”老肃王铿然道。

元君舒的脊背上，登时浮上了一层冷汗。

她的心里，莫名地腾起了一股子既紧张又兴奋的感觉来。

她慌忙用力地闭上眼睛，将眼底难掩的情绪，和快要激动得跳出来的心脏，生生压了下去。

老肃王却不肯就此罢休，语声更铮铮然，震鸣在元君舒的耳边——

“先帝时夺了韩王的嫡，今上为吴王时夺了庶太子的嫡，皆是如此！”